半开玩笑灌输给秋香的高手基础认知,帮了唐寅一个大忙。
不过在应用上,唐寅将它再往上提一个层次。
高手之上还有宗师。
面对宗师,得时时刻刻警惕自己,即便在辽阔,方圆十里内,毫无遮蔽的草原上,也要认定有人正在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听着你说话,连呼吸的次数都被人清楚数着。
无论身在何方,即便在肮脏不堪的猪圈里,靠近你身边那只走路颟顸,浑身是泥的肥猪,可能就是宗师假扮的。
要牢牢记住,宗师就在你身边。
宗师必然好武成痴,痴就是疯病的一种,执着是疯子最显著的特征,一惹上就是没完没了。
这些观念唐寅告诉自己,也对狗鼻子、牛贵他们几个耳提面命。
所以即便他们回报没见到王居,或是其他可疑人物,唐寅根本不当一回事,如临大敌地布置埋设从杭州带来的火药、猛火油,将他所在的地方当成火药库。
如果王居不是那么笃定唐寅怕死,凡事预留后路,他只需要在唐寅点燃引信那瞬间往回跑,依他的能耐,在爆炸之前便已遁入水中。
个性决定命运,他就是想看唐寅吃瘪,非得在脑智上压倒唐寅,结果吞下苦果。
偏执成就了他,也毁了他。
换做唐寅,在武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早一刀宰了对方,管他火药不火药,死也得拉一个垫背的,胜利者永远是最后存活下来的人。
大敌正在烈火中烧烤,唐寅和其他人却没有半点喜悦,脸上的忧色越来越深,大伙目光全盯着水面,彷佛水里潜藏吃人的怪物。
他们并没有听见骇人的惨叫声,如果不是王居能忍他人所不能忍,就是他及时从船中脱逃。
牛贵显然是相信后者,一直劝说唐寅先撤离再说。唐寅不以为然,能在火药爆炸威力存活,或许王居办得到,但要躲过猛火油焚烧,除非他的皮肤是铁打的。
王居没死也得受重伤,不能放过杀他的最好时机,错过今晚,唐寅不敢想象以后会遭到王居什么样的反扑。
让狗鼻子带人去张罗人手,黎明破晓前,河面已多出十几艘小船、舢舨,善水的渔夫潜进河底打捞,一无所获,没有看见唐寅说的溺毙,或是烧成焦炭的尸体。
「再仔细的找一次,找到了有赏。」
牛贵不死心,自掏腰包要渔夫把河泥翻过一遍。
「还是让他给跑了,但既然他没马上回头杀过来,代表他身上的伤不轻,一时半刻没法来找我们的麻烦。」
无论现下或后世严重伤烫伤的病患,都需要一段漫长的治疗期,没有压力衣、植皮技术,王居想出来见人,至少得花个一年半载,他还有时间准备,共济坊不是吃干饭的,即便到时火枪还无法问市,有大幅提升威力的火药在,使用得当,也能与王居一战。
宗师也是人,不可能不对曾经对他造成严重创伤的火药产生阴影,换他尝尝被恐惧笼罩的巨大压力,那是一旦陷入便难以挣脱的泥沼。
搭上新船,在往杭州的水路上,众人有默契不去谈王居的事,气氛有些压抑,可见王居未死,对所有人或多或少造成负担。
或者再过不久,王居在江湖的称号会出一个,杀不死的人魔,唐寅几个成了传说的见证人。
一回到禁地,牛贵气冲冲跑进格物局和胡进宝大吵一架,把他的弓弩说得一文不值,气得胡进宝抄起弓弩要击杀牛贵,幸亏被况山强几个及时拦下,拉开两人。
对于牛贵描述王居如何抓下徒手箭矢,胡进宝一脸难以置信,要真这样,能派上用场的仅剩八牛弩了,但八牛弩笨重,上箭速度极慢,王居这等武林高手岂会站在原地不动,等着被人射杀。
制作二十多年的弓弩,自问技艺炉火纯青,从神臂弩改良的火神弩却奈何不了王居,他觉得脸面无光,对不能帮上重用他的唐寅感到惭愧,砸了一架火神弩后,撕毁了画到一半的弩架子结构图,将唐寅交给他的火枪图纸摊平,一头埋进入唐寅口中发射出来的弹子,绝不可能以徒手接之,血肉之躯触之必洞穿的火枪新世界。
唐寅知道后,把牛贵叫来狠狠训斥一顿,声音之大,每个路过厚生堂的人都能听见,知道唐寅动真格的了。
王贵是正常人吗?
研发出射程、威力都大过于神臂弓的火神弩,光靠这一点,胡进宝就能走遍天下,不知会有多少人抢着招揽他,在弓弩这块领域里,他堪称宗师,牛贵跟他大呼小叫本身就是大不敬,何况还是无理取闹。
亲眼见识过王居那鬼神般的反应速度与惊人的体能,唐寅自己都怀疑王居能闪躲子弹了,牛贵去找胡进宝的晦气太说不过去。
王居这样的怪物天底下五根手指数得出,不过一听到胡进宝没有因此丧志,反而全心全意投入当初嗤之以鼻的火枪设计中,又觉得牛贵这一架吵得好,称得上是名福将,但仍得挨罚。
让牛贵穿着重甲,背着火神弩跑了十里路,算是给胡进宝出气。
这一罚也让禁地与精武门的人知道,唐寅对共济坊匠人的重视,等闲不会去招惹匠人。
内外有别,既然旺财来到香府,香府大管家自然由他接手,禁地内缺一个能处理庶务的老手,唐寅请华掌柜暂时接任,华掌柜却推荐袁绒蓉,从她进唐家后,秋香便撂挑子,把后院的事情全丢给袁绒蓉,后院虽是唐寅私宅,实与六如居息息相关,袁绒蓉花不到三个月就将两处的事整合的妥妥当当,华掌柜不用再三天两头追着秋香跑,六如居的伙计也对袁绒蓉心服口服。
于是唐寅请了袁绒蓉过来,将禁地里的两大组成部分共济坊与精武门的章程跟她说了一遍,袁绒蓉竟能说出类似于前线、后勤的概念,而且点出格物局过于依赖唐寅所提出的点子,缺少一个能统合格物师意见,领着格物局独立运作的灵魂人物。
安静听着袁绒蓉侃侃而谈,一时间唐寅有种挖到宝的惊喜感,能够在短时间分析一件事的利弊得失并不简单,袁绒蓉显然有此天分,天分还不低。
过去她在潇湘院便是以善于倾听,能不着痕迹融入这些大人、才子、富商的话题中闻名,可见理解力远超乎常人。
人尽其才,他又讨厌零散、琐碎的事,直接把狗鼻子和况山强叫进厚生堂,指着袁绒蓉说:「之后袁姨娘就是咱们禁地的大管事,有什么事先找她,她搞不定才来找我,别因为她是妇道人家就欺负她,即便是妇也是唐家妇,背后有人的。」
口吻戏谑却带着不容争辩的强势,为了让袁绒蓉以后好做事,先替她竖立权威。
唐寅也觉得自己滑头,无论唐家人尽皆知袁绒蓉是唐寅的侍妾,但唐寅从没亲口承认袁绒蓉的姨娘身份,纵然他心里早有认下她的打算,因为没有得到小金灵的首肯,始终没有开这个口。
这回在合肥唐寅正式对小金灵提了,听得小金灵一头雾水。
天下间哪有问小妾能不能纳妾的大老爷,唐寅要纳几个就几个,如果有她看不顺眼的,或许事后会毒死几个,但绝不会事先阻止。
要唐寅不准对外说,先进门者为大,把她当成唐家大妇的说法。
唐家大妇必须是三媒六聘,身家清白的大家闺秀,妻族要对唐家兴旺有所帮助,好生养、能替唐寅开枝散叶尤为重要,像她这样坏了胞宫无法生养的女人,根本不配为人妻。
接纳这样的她,是小金灵最为愧疚,却也最感激唐寅的事。
教似地将这个时代对女人的要求说了一遍。
她说她的,唐寅做唐寅的,这时候唐寅便把扬弃过的夫为妻纲搬过来废物利用。
既然丈夫是妻子的天,那么丈夫所做的决定,妻子乖乖遵从就对了,坏了夫纲就是捅破了天,小金灵担待不起。
第一个进唐家门的人是小金灵,她就是大妇。
生不出孩子可以领养,何况唐寅还被允许纳妾,子嗣更不成问题。
对娶个不喜欢,但对自己有利益的女人,唐寅兴趣缺缺,就实际面来说,不管共济坊或者是精武门都不容许外人横插一手,娶了世家千金不等于给他们光明正大介入的理由?
唐寅不认为能够轻易改变小金灵的想法,只问她接不接受袁绒蓉,而且只问一次,她不同意,这事从此作罢。
小金灵觉得早该给袁绒蓉一个名分,这一点头意外给唐寅添了一个贤内助。
「少爷我……」
袁绒蓉感动地就要落泪,被唐寅阻止。
「以后要改口叫夫君了,禁地的事不用我吩咐,妳也知道个中的利害,我这就交给妳了,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会慢慢说给妳听。」
让狗鼻子、况山强正式见个礼后,唐寅将人请了出去,花了些时间安抚喜极而泣的袁绒蓉。
上午才定下名分,过午旺财便替袁绒蓉准备好一间院子,等下人拜见过后,袁绒蓉就坐实唐家妇的身份,虽然暂时得先挂在香家名下。
袁绒蓉抬了姨娘当属秋香最高兴,如今唐寅身边又回到只有一个通房大丫头的情况,她又能独宠书房,在她心中能与唐寅寸步不离的才是最好的差使,姨娘天天要忙着邀宠、固宠太累人了。
她可不是天天只想着男人的狐媚子,完全忘了是谁吃枇杷吃到被大夫警告,喝了几天的化痰苦药。
旺财正大刀阔斧地整顿香府的下人,嘴巴不牢实,爱打听的都被发派干粗使的活,每一处的管事,几乎全换上桃花坞的老人。
打算送一批人出去,在找些真正可靠的人进来,唐寅知道他把主意打到当年曾共患难的老友身上,让他看着办,总之要让唐家成为铁板一块,不能给人见缝插针的机会。
安内尚未竟全功,外患又至。
说来可笑,唐寅人在家中坐,名在人间飘,却莫名卷入吴构与秦桧间的正统争夺战里,而且火头竟然是金人起的。
为了消弥满江红带来的抗金浪潮,金太宗采纳完颜希尹的建议,追封唐寅为忠义伯,大吃死人的豆腐。
吴构不落人后,加码送给唐寅一个存义侯的爵位,并加太子太保衔。
大楚的官位更不值钱,秦桧想也不想丢出复国公的爵位,在大翎通常仅有奸臣才享有的太师位置,白送给了唐寅,唐寅顿时成了与蔡京比肩的人物,害他喝了好大一壶。
十年寒窗苦读,再到官场打混几十年都不见得能得到尊荣地位,唐寅在一个月内连跳三级,公侯伯子男五等,一个人把前三等全给占了,而且还是在三个不同的朝廷内。
一人三朝官,唐寅可说是古今往来的第一位。
这本是权谋伎俩,演个天下人看的一场好戏,如果唐寅不是挂着死者之名,他会被人骂成三姓家奴,受尽耻笑。
在禁地里,这是所有人的笑谈,唐寅的称谓从东家一日三变,忠义伯、存义侯、复国公,每个称号都有人叫。
玩笑归玩笑,唐寅却为了这事召集核心干部连开了几次会,要大家严肃看待,提前做好准备,因应伴随而来的麻烦。
金人可以完全不予理会,没人会相信唐寅会被当金人的官。
但吴构与秦桧此举等于是在唐寅头上戴了一个紧箍咒,他日唐寅现身,难保不会有人拿这个爵位绑住唐寅的手脚。
吴构不一定,但李纲必然会,秦桧更不会放过以一首词牵动天下民心,俨然成为仕子领袖的唐寅。
唐寅这次是作法自毙,死遁真把自己往死路逼。
不登天子船,不上长安眠的唐伯虎,进了庙堂之内,睡在权势名利上,他还是无拘无束,有如闲云野鹤般的桃花庵主吗?
不行,唐伯虎必须是大种桃树,卖桃花换得买酒钱,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花酒间的桃花仙人。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