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如居生意火红的程度,和东家的诗词在江宁传播的速度成正比上升。
由唐寅亲自书写的桃花庵歌,成了宣传的活招牌,上门观看亲笔真迹的客人,临走前都会带上一两样文房四宝,小小的笔墨店来客络绎不绝,不明究理的,会以为走到酒肆茶馆。
生意兴隆是好事,被看热闹的人挤成菜市场,拉低格调就得不偿失,唐寅再三叮咛,在不亏损的前提下,六如居可以为了维持风雅高档的水平,牺牲一些利润。
考虑到这一点,从唐寅那得知,袁绒蓉今后会有一段时间经常跑六如居,华掌柜特别嘱咐伙计跑一趟潇湘院,告知他们别往店门口来,改走直接通往内院的后门。
客随主便,袁绒蓉要车夫遵照对方的引导,乘坐一辆朴素不招摇的马车,准时抵达唐寅在江宁的住所。
门房知道有客到,恭敬地将袁绒蓉这位娇客迎进门,傻傻看着娇艳如花的美人。
习惯男人注视的目光,袁绒蓉平常心对待,稍稍微笑,随着他走到待客的小厅前。
「再看,就扣你半年的薪饷。」
她不在乎,主人家在乎,秋香插着腰,对着门房颐指气使地训斥。
门房大秋香整整两轮生肖,碍于她是东家面前的红人,未来的通房丫头,华掌柜都得看她的脸色,他得罪不起,悻悻然地哈腰道歉,头朝下压低,再也不敢看。
十一岁,在其他人家还是三等丫鬟,做着扫地、洗衣的工作,秋香已经威风凛凛掌管一整座院子。
有时潇湘院会来喜欢嫖雏的客人,恶心点的,八九岁的小女娃也不放过,王姨做过的种种劣行里,袁绒蓉最厌恶这种事,因此对他们格外排斥,唐寅不像是那些猥琐的人渣,而即便是抬了姨娘的通房丫头,也不会有掌家之权,秋香这半个主子,无疑是唐寅将她视为家人所致。
见第一次面时,事出突然,给秋香看见难堪的模样,这回袁绒蓉做足准备,带上窝丝糖、滴酥鲍螺,讨好这位可爱的小妹妹。
「姐姐差人送给曾牛的三盒窝丝糖,他到现在还没吃完,宝贝的跟什么似地,跟他要一颗都不行。」
秋香喜孜孜地收下,抱怨曾牛的小气。华掌柜每回来桃花坞都会捎上江宁最时兴的各式物品,其中包含点心,唐寅全交给秋香分配,怎么可能对小小窝丝糖眼馋,无非是和曾牛闹着玩。
「回添夏村的时候,跟我说一声,帮我带几盒给他。」
袁绒蓉慷慨地满足曾牛的幸福。
「他得等很久了,我们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桃花坞。」
「唐公子打算在江宁定居了吗?」
「倒也不是,少爷说最近要办的事情多,两地往返浪费时间,先住上一阵子,等闲下来就回去,这不,一大早他便去了永记布庄。」
有了共席饮酒的交情,隔天庄启德便送上请帖,邀请唐寅作客。
「妾身不知唐公子外出访友还登门造访。」
委婉地抗议唐寅不事先告知,害她白跑一趟。
「姐姐不是来学唱曲吗?少爷写的那些曲子我都会唱,我教妳就行了。」
秋香自告奋勇。
见袁绒蓉面有难色,又道:「我学了一年多,少爷说,教初学乍练的人绰绰有余,要我先教会妳基本功,等他回来再指点一些诀窍就成了。」
表示并非私自作主,一切全是唐寅的交代。
「那就劳烦妹妹了。」
无从挑剔的应对,袁绒蓉在人前完美地找不出一丝的瑕疵,在桃花溪旁奔逃,如惊弓之鸟,流露出失望与愤恨的性情女子,又躲回层层防备之中。
「姐姐太客气了,主子吩咐的事,做好是下人的本分,平常我就是一个人瞎唱,这个教席我也不敢当,妳就当作消磨时间,陪妹妹哼哼唱唱个几句。」
秋香景仰喜欢袁绒蓉,不用从唐寅那学来的技艺拿翘,抱着教学相长的想法与袁绒蓉分享原本仅有她晓得的戏曲。
懂得顾全年长者的面子,蕙质兰心,甜美可人的孩子,袁绒蓉打从心眼里疼爱,放下自尊,如秋香所说,两姐妹利用闲暇说说唱唱。
使唤丫鬟打开点心,秋香叫宝环上茶,得到袁绒蓉同意后,将各式小点各分出半盒赏给六如居的下人。
吃了两颗窝丝糖,一块滴酥鲍螺,等手上的茶见底后,秋香请袁绒蓉稍坐,回房拿出老红木、金花蟒蛇皮,羊肠线制的二胡,当着袁绒蓉的面调弦正音,
「这是嵇琴?」
潇湘院有专门演奏嵇琴的乐师,和秋香手上那把琴形状类似,却又多处不同,琴头弯曲如勾,并不是常见的马首,从扁平四角变为圆筒六角形,下方有一块琴托,方便架在脚上演奏。
早预料到袁绒蓉会错愕狐疑,秋香嘿嘿地窃笑,说道:「出自于嵇琴,更胜于嵇琴,少爷亲自制图,交给木匠打造,取名叫二胡,琴音优美,刚柔多变,哀怨如低泣,奔腾如海潮,勾动心弦,撩人神魂。」
陶醉、骄傲地,秋香拉动马尾弓,娓娓奏出唐寅教给她的二泉映月,曲音悲凉最初淡然,尔后激荡,尾声听似风歇雨停,回归平静,仔细感受,不难听出乐声里留下一片狼籍,吓煞人的苍凉,如泣如诉,道尽人间世事的无限辛酸。
一曲方尽,袁绒蓉听怔了,鼻头微微酸涩。
「妹妹好琴艺,姐姐有眼不识泰山,小瞧妳了。」
感动之余向秋香赔礼。
这首曲子秋香苦练多时,得过唐寅夸奖,秋香存心卖弄,好让对她袁绒蓉刮目相看,一得逞,不免流露出孩子心性,小人得志地藏不住笑。
「跟少爷比起来,我差得老远。」
唐寅一把手一把手地传授琴艺给秋香,那时秋香才九岁,九岁的孩子体悟不了百转千回的大人心境,纯粹是模仿唐寅,徒儿一鸣惊人,可以想见他这个师傅的高超之处。
「有机会一定要见识唐公子的琴技。」
闻琴弦而知雅意,袁绒蓉自小学琴,热爱音韵,自是不会放过聆听大家演奏。
「少爷不拉二胡了,他现在只吹萧。」
秋香单纯不设防,一股脑地把主子的事全说出来。
「可惜了,看来绒蓉没有耳福。」
在过去,袁绒蓉会就此打住,称职的解语花不该追根究底,但莫名情绪在心里鼓噪,催促她问个所以然:「唐公子为何弃琴就萧?」
苦练过琴艺,袁绒蓉知晓需要投注多少心力,艺成后鲜少有人会任其荒废,其中必有变故,而十之八九是伤心事,她对唐寅的事异常地有兴趣。
秋香耸耸肩,一脸莫可奈何地说:「少爷说,唐伯虎一定要吹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