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出去的帖子,回帖十有八、九是向唐寅致歉,理由清一色是家中有事。
秋香一张接一张地念,袁绒蓉以工整婉柔的簪花小楷,记下答应前来的宾客姓名。
江宁城的公子哥们,文人才俊的足迹,踏遍各大青楼,袁绒蓉的记性好,接待过的客人的喜好全在她的脑海里,谁和谁是莫逆之交,又和谁不对盘,惯喝的酒,爱吃的菜,都被她写在簿子里,等整理完,便能交给唐寅用在寿宴上。
一百多张帖子,有二十多个人赏光,比预期的人数还要多上几人,袁绒蓉再一次见识到唐寅的号召力。
去年康王突然为侧王妃办寿宴,把江宁大小官员、名门巨商打了个措手不及,赶路的赶路,采买礼物的采买礼物。
王令一下,城里叫得出名号的酒楼,大厨全被拉进王府支援。
宴会当天,席开百桌里,仍有些桌席没坐满,八、九桌是空桌,康王勃然大怒,把那些给脸不要脸的人申斥一顿。
三天前才下帖子,要求所有人到齐,形同无理取闹,但他是康王,皇子皇孙天生有不讲理的本钱,仰他鼻息的人敢怨不敢言。
唐寅无权无势,发帖的时间更短,时机也不对,能有这么多人愿意赏脸,可见唐寅在江宁的名望之高,以一个白身来讲,唐寅独一无二。
大翎朝宴客以方桌为主流,一桌大约是九至十二人,以九人计算,四桌便足以容纳前来的宾客。
时下以礼为重,不请而来的客人微乎其微,无须多准备席位。
秋香却叫人张罗了六张大桌。
「这几日,热对流旺盛,一过午便会雷雨交加,没有龙舟看,也不能骑马、逛园子,就会来咱们家蹭饭吃。」
昨晚从唐寅书房出来后,秋香摆出善于观星测相的道人姿态,在袁绒蓉面前炫耀刚学到新名词。
也就是秋香能从唐寅口中挖出一件又一件的新玩意。
若是时间充裕,袁绒蓉也想弄懂什么是热对流,但五月五迫在眉梢了,华掌柜都还没找到帮手的厨子,器皿仍少了几套,剩下的桃花醉显然不足以让宾客尽兴,多亏有贾子期搜购来的数十坛云液酒,不然脸便丢大了。
柔福帝姬的回帖说,会照计划带着蒋杰来赴宴,招待一国公主和宫里的总管,不能等闲视之,袁绒蓉不求无过,只求尽心尽力。
秋香送唐寅的贺礼是一张百寿图,九十九个寿字组成一个大寿字,送给年长者很显喜庆,给唐寅就有点老气,唐寅却很高兴,礼重在心意,依秋香不耐烦的性子,写这幅字难能可贵。
袁绒蓉送得是一套亲手缝的内衣、袜子,唐寅没请绣娘,身上的衣物都是在成衣铺买的,头一回有人帮他量身订做,觉得很新奇,立刻就要袁绒蓉替他换上,袁绒蓉的脸涨成大红虾,眼睛都不知该往哪放。
片刻不得闲,总算在五月五大早将寿宴就绪。
临时聘雇的厨子刀不停手地切菜剁肉。
趁晴朗时,秋香盯着男仆将整个内院清洁得一尘不染,袁绒蓉对婢女耳提面命,叮咛侍候酒桌时要注意的事项。
过节六如居歇业一天,但除了贾子期外,华掌柜在内的伙计全员到齐,人手一只大油纸扇,在院子模拟如何在宾客一下马车,就将伞送过去,不让客人淋湿坏了吃酒的心情。
日正当中,大伙热得汗流浃背,站在廊中喝唐寅叫厨房煮的绿豆汤,每碗甜汤都有大块的冰,清凉解火,管吃管够。
忽然,几声惊雷劈动,秋香摀上耳朵,想也不想地逃到书房里。
一道闪电落在乌衣巷后,大雨滂沱直落,遮天掩地,比前两天更大的雨势降临江宁。
得了秋香的警示,名贵的花早早移到耳房里,两条锦鲤正在大木盆子里游憩,所有人的衣服鞋袜保持着干爽,吃着绿豆汤,你一言我一语谈论起热对流。
炎龙之气和火凤之气交会,吐出的龙焰和凤炎就是热对流了。
小黑子当天师观当过两年的小道僮,一有玄秘不可测的异象,伙计们都会找他咨询。
「那应该叫做龙凤流,怎么会是热对流呢?」
和小黑子差不多时间进六如居的长顺歪着头问。
「笨,一个是道称,一个是俗称。」
小黑子拍了长顺的后脑杓说。
长顺扳直了头,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
华掌柜在一旁听了直笑。
「雨这么大,龙舟肯定划不下去,那些陪老太太、夫人逛园子、赏花的公子们也能抽开身,你们吃完后,通通给我去冲个个,换身衣裳,别熏着东家的贵客。」
这雨一时半刻不会停,离开席还有两个时辰,华掌柜要伙计人集中注意力,把全部心思放在东家的寿宴上。
雨声下,袁绒蓉请大厨往四十个人的份量备料,再多开了一个灶口,因为客人会被预期中来的多。
一个时辰过去,雨歇了一小阵,又如万马奔腾狂下。
「有客到。」
门房祥发,怕院子里的人听不到,扯着嗓子大喊。
「这么早?」
秋香和袁绒蓉沐完浴,在屋子更衣,穿着烟霞色襦裙,一件月牙黄刻丝水仙半臂的袁绒蓉,正在帮秋香梳头,听到来了宾客,两人惊讶地往外望。
「绒蓉姐你赶快去吧,我自己来就行了。」
「我的亲亲小祖宗妳悠着点,外头有我呢。」
两人独处时,袁绒蓉总用昵称叫唤秋香,爱煞了这个孩子。
她前脚走出,唐寅便从后方跟上看着袁绒蓉清丽的背影,开口夸了一句:「秀色可餐也。」
袁绒蓉侧身退了一步,臊着脸说:「谢少爷夸奖。」
正事要紧,顾不上调戏,唐寅顺着抄手游廊往垂花门去,袁绒蓉恭顺地跟在一步之后。
只见小金灵梳着缀有一朵金牡丹的堕马髻,一身杭绸轻纱,红色抹胸像是半剥荔枝,托着圆嫩嫩,鲜滴滴的雪胸,抱着一个绑着双蝶络子的小红罐,随风摆柳,摇曳生香的走来。
小金灵娇嗔地瞪了唐寅一眼,说道:「冤家。」
随后目光扫向唐寅身后的袁绒蓉,见她头上并不是妇人髻,穿着依然是姑娘装扮,揪紧的心立刻和缓了不少。
「奴家祝公子寿隆如松,福长如江。」
小金灵欠身一福,山沟堆白雪,闪花唐寅的眼睛。
「我还以为妳不来了呢?」
华掌柜把郑妈妈说给唐寅听,唐寅想想也对,自己确实冷落小金灵,除非是受虐成性,不然谁做得到,不断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来啊,为什么不来,只要是公子有一丁点想着奴家,阴曹地府奴家也敢走一遭。」
炙热如火,小金灵身上的情念熊熊燃烧着。
「奴家帮公子预备一份贺礼,还望公子笑纳。」
小金灵将小红罐交到唐寅手里,眼里浓浓的希冀,唐寅笑着解掉络子,打开盖子,一股喷鼻的醋味窜出。
「醋?」
唐寅惊愕地看着小金灵,他怎么也猜不着,小金灵送他一罐醋当生日礼物。
小金灵踏上前,葱白般的指头戳着唐寅的胸口,说一句,戳一下。
「是醋,是奴家这些日子喝的醋,早也喝,晚也喝,黎明破晓时喝,金乌当空时喝,残阳破开时喝,月明星辉时喝,大雨喝,小雨喝,掺着酒喝,和着泪喝,前儿喝,昨儿喝、今儿喝,现在还在喝,奴家的心儿酸啊,都是为了公子你这冤家啊。」
小金灵一步步逼近,唐寅一步步朝后退,退过袁绒蓉,退到木栏边。
罐子里的洒出了好几滴,和雨丝一块溅在廊上,分不清是雨,还是醋。
但,都已成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