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从模糊中转醒,意识恢复的一刹那只觉全身都被绞碎了似的疼。仔细看去,此时此刻少年全身没有一寸完整肌肤、没有一片正常血肉,抽骨提髓似的痛无时无刻不在挑战他的神经。他连哭也哭不出来,太阳穴边青筋乱跳,浑身汗涔涔,滚滚流入伤口里,只觉得又觉疼了几分。他勉力四下看了看,身边是一个阴冷山洞,也不知身处何方。
忽然眼前一暗,少年抬起眼皮,一个陌生脸庞跳入眼中。
印入眼帘的是一个中年道人,这道人宽额剑眉,双眸威严,目光炯炯,只是两边眼皮上仿佛浓妆涂过,一边青色,一边紫色,妖邪中带了几分诡异。再向下看去,中年人高鼻薄唇,面无血色,鬓发长垂,容颜憔悴。他一身灰白道袍颇为宽大,将整个干瘦的身子牢牢藏在下面。少年虽然不认得他,却也知道眼前便是昨晚将他千刀万剐的阴邪道人,一时怒气攻心,恶狠狠咬牙切齿道:“你…你这歹人,日后必遭报应。”
中年男子哈哈一笑道:“报应?我早尝过报应啦。连天都奈何不了我,我还怕什么?”他笑得癫狂,良久又道:“倒是你,真是意外之喜,没想到连一千零八道死气改造你的身体都能撑过来。看来老夫炼成这‘往生蛤蟆’也只是时间问题啦。”
他哈哈大笑,打开腰间竹筒,从里头取出一只半尺大小的蛤蟆。这蛤蟆五彩斑斓,满身凸起与无数疙瘩搭配起来惊心动魄,有种说不出的恶心。云菓看在眼里,惊恐万分。那道人嘿嘿大笑,将蛤蟆放在云菓脸上,桀桀道:“小子,你作为宿体真真再合适不过了,来,张开嘴,让我这宝贝在你体内慢慢长大。”
云菓吓得魂不附体。这活生生丑陋之极的硕大蛤蟆若爬进自己嘴里,简直一辈子都要生出梦魇,再别想睡一个好觉了。
他当下死死咬住嘴巴,疯狂摇头,希望能把这蛤蟆甩将下去。中年道人阴笑几声,大手一伸狠狠捏住云菓下颚。只听咔嚓一响,道人手上发力,竟将少年下颚捏脱了臼。云菓一时间疼痛难当,想把嘴巴阖起来却根本做不到。
那蛤蟆见状“牯哇、牯哇”大叫几声,头和前肢伸进少年嘴里,后腿用力蹬踏,便往他肚里钻去。云菓肝胆欲裂,全身上下除了眼睛却再没一个可以动的地方,只能眼睁睁看着蛤蟆慢慢往身体里钻去。只是说来奇怪,原本半尺大小的蛤蟆,竟硬生生从他嘴里钻了进去,他只觉得喉咙愈涨愈大,却始终不曾炸开。
如此过了半晌,往生蛤蟆终于爬进了云菓胃里,“牯哇、牯哇”蛤蟆叫声从他腹中传来,万分诡异。
中年道人一掌上推,将云菓脱臼的下颚复原。云菓呜哇一声狂哭喊骂道:“老妖道,老王八,你往我肚子里放了什么?!”
道人哈哈一笑,“小子,你就乖乖当我这宝贝的宿体,让它慢慢长大。除非老夫亲手取出或者它自行离开,强行动手,只会白白丢了你的小命!”
他嘿嘿一笑,“往生蛤蟆这种天生宝物,没了活体掩盖气息,只怕不消片刻便会引来无数山精妖怪觊觎。所以它自己只怕不会主动离开你肚子里。你们俩也算一条船上的蚂蚱,乖乖等老夫来料理吧。”
云菓四肢欲裂,脑中却一片混乱,喝骂道:“老妖道,你心狠手辣,我就算死,也不会遂了你心愿!”
道人桀桀笑道:“放心,我才不会让你就这么丧命呢。老夫要恢复功力全指望在它身上啦!如此重要的东西,可不能出半点岔子。”
云菓眼泪直打转,想到费尽千辛万苦才回到听风院与家人团聚,好日子都没过几天,居然命途多舛、飞来横祸。不过他难过中又带着几分庆幸,还好没有让百里烟跟来,否则百里烟若是出了事,当真是万死莫辞了。他嘶声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选我。”
中年人呵呵道:“有何不可,我便让你做个明白鬼。”他顿了顿,“这往生蛤蟆吸收天材地宝应天而生。百年成卵、百年成幼虫、百年方为小兽,对天下万物都是极为难得的补品。成年后我将它炼化,不仅功力复原,说不得还能更上一层楼。而让往生蛤蟆成长的最好办法就是寄宿到人体之内,如此吸取经脉中的精血真气,方才能够茁壮成长。”
云菓听他言语之意,似乎当下功力大减。想到之前中年人出招,又何止超过南宫明灭数倍?当下冷汗涔涔,不知眼前道人是什么来头,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无奈之色尽显。
“放心,你若放弃寻死之意,乖乖当我宝贝蛤蟆的饲料,待它成熟之时,我必不会要你性命。”
云菓冷哼一声,心情颇为复杂。
“你这小子身体不错,经脉中内力雄浑、没有半点灵力,本就是极好的宿体胚子。往生蛤蟆最怕灵气,若放进修道中人体内,顷刻便要毙命身亡。我让它呆在你体内吸收你一身精血,对它来说就已是大补啦,没想到你居然撑过死气改造,也算祸福相依。”
道人诡异一笑,“嘿嘿,小子,老夫虽然功力大减,操控死气依然独步天下。所谓否极泰来、不破不立,你体内被死气破坏八八九九,却依然有泥丸宫气海异常完整、彼此呼应。加上老夫为你以特殊手法注入的生命法则,只要不死,日后身体韧性必定不差。这也是为何往生蛤蟆能从你嘴里钻进身体的缘故了。我这宝贝前后吸收了三百一十四个真气大家的精血,却没有一个能让它顺其自然钻进肚里。到你这儿,终于能寄宿体内,慢慢培养,省得我四处寻找目标,也不会引起大门大派的注意了。”
他一口气说了良久,似乎心情极为愉悦,哈哈大笑。
云菓心头一阵苦涩,暗自忖道:“呜呼哀哉,难道我就要和这蛤蟆共同生长么?真是造化弄人、命里无常了。”
他忽然对着肚子暗暗道:“蛤蟆兄,这么说来你也是刀俎之鱼,命不久矣,咱俩倒算得上同病相怜!之前在下以貌取人,你别生气。事以至此,云菓无话可说,只希望你老老实实的,等长大了就放过我吧。若有机会,我帮你逃命,你放我生路,岂不是互利双赢,狠狠抽了这妖道一大耳刮子?”
那蛤蟆似乎听到他说话,“牯哇、牯哇、牯哇”三声,震得少年头皮发麻,面色苍白,忍不住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来。他咳几声,喊道:“蛤兄,快快住口,你若把我震死了,谁来把你养大成人?哦不,养大成蛤蟆?”
那往生蛤蟆沉没半晌,轻轻“牯哇”一声,这一回声音平稳无波,云菓听来没有半分异样,长呼一口气,浑身却再提不起半分气力了。
道人嘿嘿一笑,“你们两个小东西别想刷花招。往生蛤蟆好不容易找到宿体,定会吸干你体内精血真气,你若想活命,就乖乖听我的话。”
云菓心中更是难过,这些年走南闯北不知吃了多少苦,方才练就一身上乘功夫。又遇见大哥南宫明灭,传他心法口诀,居然也能和普通修道弟子周旋一二。人生好不容易有了一条光明坦途,竟然夭折于襁褓之中,想到日后浑浑噩噩、形同废人,一时悲痛欲绝,脑子中一片空白,连哭也忘记了。
又休息了两个时辰,中年道人从山洞外走来,手上抓着一只活山鸡,当着云菓的面便吃了起来。
只见他啮肉喋血,满脸都是热腾腾殷红。那山鸡哀叫几声便被活活咬死,隔了一丈距离依然可以闻见空气里的血腥气。这道人吃相太过狰狞,云菓看得直欲作呕,忽然道人丢了一块血淋淋山鸡内脏到云菓面前,喝道:“我的宝贝喜欢吃这些东西,你赶紧吞下去,别将它饿坏了。”
云菓看了一眼面前在地上滚了几层灰土的血肉,胃里翻江倒海,那里又能吃得下去?当下撇嘴狠狠道:“你这妖道,蛤蟆兄在我肚子里,又吃我精血、又炼我真气,天下再没有更好的去处了。你不给我吃的,反倒处处为难,当心小爷趁你不注意咬舌自尽,叫你这如意算盘白白落空。”
道人“咦”了一声,笑道:“你这小子倒还有几分骨气,罢了,不吃就不吃。”他说完径直朝云菓走来,捡起地上血淋淋的内脏放进嘴里便大肆咀嚼,仿佛在吃什么山珍海味一般。
云菓眉目里生出无比厌恶却若有所思的神情,心中暗忖:“原来这王八蛋怕我死了,没地方培养他的宝贝蛤蟆。既然如此,我便处处以死相逼,彼此钳制,好歹能过得舒坦一些。”当下点点头,大声道:“老王八,小爷肚子饿了,快去烧几只上好的烤鸡来。”
中年道人眼角一眯,狠狠抽了云菓一巴掌,直叫少年脸颊红肿,嘴角鲜血直冒,喝道:“小兔崽子,敢使唤老夫,却是找死么?”
云菓不怒反笑,“老王八,我便是使唤你又如何了?当心小爷一不开心,咬舌自尽,叫你一番心血付诸流水。”
道人冷笑一声,“你小子比泥鳅还滑,难道真的愿意咬舌自尽?”
云菓心中大骂一声,暗自忖道:“这妖道颇为精明,我若不来点真的,只怕当真要挟不到他。”当下心中一横,鼓起十二分勇气,张开嘴便狠狠咬了自己舌头。中年道人大吃一惊,电光火石里急忙上前扭住少年下巴,只见少年牙齿嵌在嘴里,翻起几片血肉,舌头也被狠狠咬破,好在出手及时,若再慢半分,只怕真的要将整只舌头也咬断了去。
道人勃然大怒,气得浑身青筋乱跳,不住跺脚,骂道:“小崽子,算你狠!待我拧断你下巴,看你怎么咬舌自尽。”
少年大惊,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头,连道:“亏你是得道高人,没想到目光浅薄,粗鄙至此,还说什么独步天下,我看你是笑掉天下人大牙这一招举世无敌吧?”
道人眉头一皱,喝道:“小兔崽子,你什么意思?”
云菓嘴角一挑道:“知道为什么你找了三百多个武学大家,唯独只有小爷身强体壮,适合做往生蛤蟆的宿体么?”
中人道人心中顿生疑虑,也不答话,只静静盯着云菓。
“小爷生自道家正宗三清上玄院,师从洪荒领袖巽位尊首风时雨,自然不是凡夫俗子能相提并论的。”
“哼,小子胡扯,以为跟四大宗门扯上关系老夫就不敢动你了?你体内半点灵力没有,也敢冒充修道弟子,当老夫是糊弄大的?”
“哈哈,说你孤陋寡闻都是抬举你。没有灵力怎么就不能是修道弟子了?小爷我天纵英才,不然能是那些树精的对手?我自小修炼以意御气,融到真气之中,年轻一辈罕有敌手。即便你拧断我下巴,小爷也能自爆泥丸宮,到时候老王八你可别后悔!”
他思绪跳跃、福至心灵,想起早先时候风时雨所说修道中人自爆泥丸宮以保全门派心法一事,便依葫芦画瓢故意说来,虽然其中细节、如何操作全然不知,但旨在哄骗道人,叫他摸不清虚实,说不得便只能投鼠忌器了。
道人听完眉目闪烁,不曾想一个没有丝毫道行的半大小子竟然知晓“以意御气”四个字。当下踏出一步,双手按在云菓头顶,掌间发光,面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良久他收回手臂,哼道:“没想到你道行不行,意念力却可圈可点。”当下也不多言,闷闷走到一旁坐下,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云菓本来担心露馅,道人字里行间却好像承认了他自爆泥丸宮的可能性,当下心神大振,试探道:“你是得道前辈,自然知晓如何自爆泥丸宮?”
“废话,是个修道者都知道,引导意念力冲入泥丸宮强行爆炸,就算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云菓哈哈一笑道:“哎呀,原来这么简单,多谢前辈传授经验啦!”
道人眼皮一挑,怒上心头,喝道:“小子,你诓我?”
“谁诓你了?是你自己说的,怪得谁来?”
道人怒发冲冠,又急又气,忽然冲到云菓面前掐住他的脖子,咬牙道:“兔崽子,你是存心找死。”
“来啊来啊,现在就杀了我,看你到底舍不舍得?”云菓被他掐得面色发紫,却依旧笑嘻嘻、坦荡荡,神色轻松无比,似乎根本就不将生死放在心上。
“我不杀你,还不能折磨你?”
“你敢?你再乱来,小爷我自爆泥丸宮,叫你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可别把你又青又紫的古怪眼妆也哭花了去!”
那道人脸色阴沉,眼皮直弹,过了良久终于松开掐住云菓的手,哼道:“老夫活了这么久,没想到栽在你一个毛孩子身上。小子,你有种,当心日后老夫将你扒皮抽筋,连轮回也入不得。”
他说完拎起云菓便要往外走。云菓四肢皆裂,动弹不得,心中暗道:“此地只怕距离昙梨镇不远,我若是能斡旋几天,拖延时间,等百里来了遍寻不着我,说不得便会请师傅出山,救我于危难之中。”
他当下点点头,哇哇大叫道:“老王八,你要带我去哪,小爷就喜欢这山洞,就要呆在这里。”
道人冷笑一声,一巴掌抽在云菓脸上,哼道:“小东西,你倒机灵,还指望着同门来救你么?”
云菓被他一语说中,脸色一窘,叫唤道:“你这藏头露尾的无胆鼠辈,之前口气挺大,一听我出身三清上玄院却又胆战心惊,吓得夹着尾巴落荒而逃。你那劳什子独步天下,我看不过嘴巴一张,和癞蛤蟆一个模样。”
中人道人闻言也不动怒,只拎着他继续走,阴笑道:“你这嘴皮子倒厉害得紧,怎么不去当卖唱小厮、白脸****?”
云菓大怒,呸道:“你才是****,你全家都是****!快放爷爷下来,爷爷就待在这洞里了,哪也不去。”
中年人手上发力,狠狠将云菓扔到洞穴最深处石壁上。这一下力道强横,直将少年砸得口喷鲜血、昏昏沉沉。忽然面前一凉,中年道人冷不丁又出现在他身边,嘶声道:“小子,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颜色就开染坊了?你可别老虎头上拔毛自讨苦吃。你还真当老夫不敢杀你?我告诉你,老夫这几年走遍大江南北搜集宿体,就算杀了你,也不过是将往生蛤蟆的成熟时间推迟几年罢了。你若再不知好歹得寸进尺,休怪老夫不讲情面。”
云菓闷声点头,心中暗道:“看来这便是他的底线。看来日后免不了一番虚与委蛇、相互牵制。只有待我寻找机会,再伺机而逃了。”当下也不多说,任凭道人拎着自己,化为一阵黑风消失在山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