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者说,天生烹,民而树之君,此乃欺瞒天下之言也!岂其皇天谆谆言?亦将欲之者为辞哉!今君问我财货之计,我亦说可答曰,君既非天命,则赋税亦非必须也,所谓赋税,无非是后天强弱、智愚之分所致,强、智者征服弱者、愚者后,恃强凌弱的结果!”
缓缓前行的马车之上,陈止与鲍敬言相对而坐,听着对方的言语,心头荡漾起阵阵波澜。
原因无他,实在是这鲍敬言的话,颠覆了他对这个时代名士、为学者的固有印象。
毕竟,按照这位的说法,所谓的民需要君王,就是一个骗局,按照鲍敬言的意思,民众不光不需要君王,连赋税都不该上交。
这妥妥的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啊!
“这就是所谓的擅长财货之道?按着这位的说法,别说聚敛财货了,连行政组织都改一概取缔,还经营什么地方,做什么郡守啊?”
心里惊讶着,但陈止还是笑着说道:“鲍君所言甚是,然如今天下次序已定,哪里能够妄动?若真按着君之言论而行,怕是又要天下打乱了。”
鲍敬言点点头,说道:“君之意,我亦明白,是以当从天下一隅兴起,之前陈君你询问我这财货之法,我亦有些主张,可暂安眼前局面,但还要等到了代郡,才能详细施行。”
听得此言,陈止不由长舒了一口气,知道眼前的这位,到底还没有彻底被理想主义侵蚀,还知道脚踏实地。
随后又不由在心中苦笑起来,毕竟这次出乎意料的招揽到了三人,连带着那位小仙翁都因为好奇,而跟随过来,一同前往代郡,着实是意外收获。
正像陈止当时预料的那样,有这样四个人相助,可以让他如虎添翼,减少许多麻烦,而那日晚宴,他与四人交谈之后,也发现这四位各有各的长处,连看起来只是文章出色的束交和张亢,在为政上也有自己的见解,至少在从他们嘴上所说之话来看,最起码也是个赵括,能说出漂亮的文章,具体手段如何,那就要到了地方,实实在在的考察了。
只不过,随着这四人的加入进来,也给陈止带来了新的麻烦,让他不得不提前做好准备,毕竟这个年代,有一定地位的士族,而且不是寒门出身的人,愿意跟随一个郡守,去边疆从幕僚做起来,没有所求,那是不可能的。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讲一讲,这几天以来的变化了。
距离那日宴会已经过去了七天。
七天的时间,足够陈止将彭城方面的事都做好安排,在给彭城陈氏站台的同时,借助自身的也影响力,让家族的根基越发稳固。
当然了,在这个过程中,陈止也给自己的兄弟在陈氏一族中谋得了该有的话语权。
随后,在和下邳陈氏赶过来的人手碰头之后,陈止就按着原本的计划,将自家余下的一百五十多家丁带上,除此之外更从陈家名下的民户中,又挑选了二百多人,进行了简单的操练之后,就交给了自家的二弟,安排他按照一贯的操练之法,先把这群人稍加训练,知道行伍之分后,再领着前往北地——
这个时代,世家家丁长途迁徙也算寻常,但也需要一定的后勤供给,陈止地上一百五十人,在他还未在北地建立足够的人脉网络前,贸然让太多的人前往,既不现实,也难以操作,这毕竟不是后世,没有什么公共交通,家丁若是前往,必须靠着双腿。
没有经过最基础训练的家丁,如何能经受得住?更不要说,这个时代的城外,不光有流民、匪患,更是丛林明白,野兽出没,是以一些基础的行伍技能是必须要掌握的。
做好这些安排之后,时间也差不多了,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在这个时代,赶路本身就是一个难以预料的事,是以陈止也要尽早上路。
但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一个消息,说是北疆的几个鲜卑部族之间,有要相互厮杀的迹象,整个北疆荷枪实弹,似乎又要有变故降临。
加上陈止的妻子杨氏,最近被查出来有了身孕,于是他临时决定,让杨悠留在徐州,自己则带着人,先往幽州而去,同行的就有鲍敬言等人。
这几位名士,聚集和滞留于彭城,就是为了陈止,陈止当时也有了招揽的念头,但却没有料到,真能如愿。
实际上,这个时代的很多幕僚,都是饱学之士,只是因为出身的问题,得不到中正官的推荐,因而没有足够高的乡品,就没有太好的出路,最终选择的,往往是给一方封疆大吏,或者领军将领为幕僚。
朱守的幕僚郑管、张应手下的王布,乃至最后决定投靠陈止的苏辽,甚至于先前那石勒手下的一些个幕僚,其实都是这样的来历。
但是张亢、束交等人却不同,他们也出身,也有乡品,有名望,也有人脉,只要适当经营,不愁出路,却甘心接受陈止的招揽,虽然打着的名号,是所谓的与陈止言谈甚欢,心有所得,所以随行,时常探讨。
“但是这样的借口,根本就说不过去,又不是游学了,这些人都是成名一方之人,我也不是出去游山玩水,而是要做一郡太守,是要做实事的,哪里有多少时间,和他们谈玄论道,他们这次投奔,恐怕背后的原因没有这么简单。”
尽管明白这些,但陈止却也没有太多的担忧,因为这一个人的麾下人数越多,人心就越乱,那种旗子一立,八方归心,然后同心协力、众志成城的局面,本来就是不存在的。
带着这样的念头,陈止一路北上,在中途和陈梓、杨宋等人会合,集齐了人手之后,更不停留,就奔着那幽州而去。
不过,一路上陈止也没有闲着,他坐在宽敞的马车上,却没有心思欣赏沿途的风景,甚至都没有多少时间看书、练字,而是拿着陈梓、杨宋等人从洛阳带来的资料,反复的研究着。
在这里面,他最为看重的,就是有关幽州地界,人口流动方面的问题。
“照着这个上面的说法,大概在十三年前,大规模的流民迁徙就已经开始了,主要的路线就是由北向南!这种情况,对北方的经济生活破坏性之大,恐怕还在天灾之上,毕竟人没了,什么都干不成!”
想着想着,他将手上的几叠资料放下,闭上眼思索起来,对将要到来的困难,作着大概的预估。
时间就在他的思考中慢慢流逝,再过几日,他就将抵达幽州地界,按照朝廷的计划,他最好能先和那位两州刺史王浚碰个面,然后在去代郡任职。
不过,众人越是往北,越是发现这边的流民越多,很多地方的村镇更是成为了废墟,越发荒芜。
进入了幽州之后,这样的情况更加常见,连过去传闻中,颇为富庶、安康的燕郡境内,也几乎看不到一个完好的村镇。
最后,那车外的混乱和凄惨景象,让陈止都无法安坐车中进行谋划了,而是不时下车,问候沿途流民,又或者尽可能的给予帮助。
不过,他们的这支队伍人数众多,每日所需口粮也不少,分不出太多的食物,而且也不该拿出太多,因为助涨流民期待,有可能会带来灾祸。
于是他们的前行速度也减缓下来。
“这般世道,真是让人没有想到啊。”连一直给人世外高人之感的葛洪,也忍不住感慨起来,“莫非真是朝廷失德?”
实际上,这位小仙翁并没有投靠陈止,也不是去辅助他的,而是单纯想要游历北方,同时也对陈止的一些言论有着看法,更主要的是他和鲍敬言的一些主张对立,双方一路上时常辩论,但谁都说不服不了谁。
此时,他一感慨,那鲍敬言就上前说道:“哪里和朝廷失德有关,不过是天象变迁罢了,自宣武统一南北之后,江河所处,连岁凶灾,几无一年或断,地震水旱风雹蝗螟霜雪疾疫之灾,纷至而来,一时俱现,莫非这三十多年,几位皇帝都是失德?我虽不喜人君,但也不得不为他们说一句公道话,此事与他们无关!乃是天地运转之恒则罢了!”
他这话一说,葛洪的眉头顿时皱起,而边上的陈止却听得眼中一亮。
“鲍君,听你话中之意,对此似有见地?可否详细说一说?”
听得陈止的询问,鲍敬言笑着点头,随后道:“自是可以的,但这些东西,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我的书童带来了些书稿,到时候可以请陈君你过目。”
葛洪迟疑了一下,忍不住问道:“不知道我能否一观?”
鲍敬言点头道:“那是当然,正要与你看!”
几人说着,很快又重新上路。
与此同时,这支车队也引起了旁人注意,很快就有一个消息,传到了燕郡的郡府燕县。
“大将军,那个陈止来了,这是下面递上来的消息,请您过目……”通报的文书,被带到了一座高大的府邸之中,摆放在一名面色威严的男子跟前。
但这男子却看都不看,而是摇摇头道:“此等小事,等正事忙完了再说,还是先让我请的几位进来吧。”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