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成不变的长廊里,杨小千推着轮椅,缓步而行,长廊里没有照明灯,由廊壁本身发光照明,失去了参照物,也就只能从车轮的转动频率来判断速度。
刘中千跟在杨小千身旁,小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握得很紧,皮鞋鞋跟踩踏地面的声响像主人的心情一样沉闷。
或许是走累了,杨小千忽然停下脚步,对着轮椅上的人轻声问道:“你是故意的?”
“是的。”刘远舟说完,以不容置疑地语气补上一句,“不许抽烟。”
杨小千愣了愣,眼角余光瞥见站在自己身旁的小男孩,抽回了放进裤袋的手,没有取出烟盒。
“方玉……”杨小千沉吟半晌,本来他应当感到愤怒,但现在心里更多的却是麻木,好像这些日子里所有情绪都在那个揭露惊天绝密的密室里发泄完了。
“方玉可以说是对‘好人’这个词的完美定义了吧,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呢?”
杨小千心知肚明,高达的反常与十九局脱不开关系,她不是许乐,怎么会突然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地去找变异体复仇?唯一的解释就是刘远舟通过各种渠道向她灌输复仇的概念,他能控制高达接受信息的所有渠道,自然也能操控高达的情绪,但刘远舟这样做实在没有道理。谁都猜得到,方玉一定会为高达的错承担责任。
“因为他是个好人,好人理应有一个好的归宿。”
轮椅上的发生装置传出充满机械感的电子音,看来刘远舟懒得再动用自己身体内的发声器官,毕竟他今天已经说了太多。
“通过这个实例,我想让你明白一件事,并思考一个问题。”
“首先,你可以看到,零一对高达可能采取的行动做出了判断,已经发生的事实也在零一预判的几种可能之中,但是零一为什么没有将这个可能放在第一位呢?”
“因为零一没能获取所有信息,对于一个数字生命而言,要理解情感很不容易,但要把情感当成一个指标来量化却并不困难。只需要把人的种种表现归类到不同的情绪集合中,再统计分析不同种类的情绪可能引起的生理反应及心理反应,便能根据已知条件大致推断出结果,就像一道数学题,所以零一基地能在那些人类操作员的合作下预防犯罪。但全知全能从不存在,在已知条件不足时,未必总能得出正确答案。”
“况且,浩瀚的宇宙并不由数学规则所组成,零一也像人类一样需要成长,需要在未知中探索。如果一切都有了既定的答案,未必是最好的结果,有时意外反而会引向更好的结局。”
“如果DNA的复制和遗传始终精确无误,那么地球生命的进化基础就不复存在,如果文明发展史从不曾出现意外,那么我们至今还是茹毛饮血的低等物种。这是你必须理解的一件事,当意外发生时,它未必是一件坏事。”
“抱歉,我还真没法理解。”杨小千摇摇头,“机器也会出意外?”
“机器当然也可能出现意外,比如这次零一就没有准确判断出高达的行为。”
“这算意外么?这明明就是你故意安排好的,如果零一知道高达的过往,就不会出现这种失误。”杨小千嗤之以鼻。
“这就是我说的已知条件不足。”刘远舟没有否认杨小千的话,“外面的世界充满未知,早晚都会有意外。”
“算了,你说的我会记住,但我不在意这些,我只想请你告诉我,你说方玉是个好人,应该有个好归宿,这算什么好归宿?”
想到发生在圣地亚哥的血战,杨小千就为方玉感到心痛,方玉下令全歼变异体的原因很容易想到,他想要保护自己人,不希望让特战队成员回国后被追责,被送上觉醒者法庭,所以他就自己揽下所有责任。
让一个抱有圣母心的好人亲手打破自己的信念,实在是一场痛苦不堪的折磨。
“你认为方玉能成为一个优秀的领导者吗?”刘远舟不答反问。
“不能。”杨小千果断给出答复,方玉在南都保卫战中的表现已经提供了有力证明,像他这样的人,或许能够成为一个小圈子里人人爱戴的领袖,因为他聪明、善良且敏感。但若将他放到多元化的复杂斗争中,他本身的道德观就会与他应该采取的行动互相冲突,他做不到为大局利益而果断牺牲小部分人,同时他又足够聪明,聪明到能够理智地认识到自己应该重视大局利益。
理性与感性之间的矛盾难以调和,如果方玉的层次继续向上攀升,而他又没能改变自己的观念,那么他将会不断地折磨自己,陷入痛苦与困惑的沼泽中难以自拔。
“以前方玉通过服用药物来镇定精神时,你想过那么多方法让他改变旧有观念,你认为抛弃不必要的道德负担就能使他快乐。但方玉不是你,人与人之间总有差别,为什么你没有想过让他放弃现在的工作呢?”
“现在,他能认识到自己的无力,让他在一次短暂的痛苦过后,远离高高在上的职位,变回一个平凡又普通的小人物,与他的妻子携手共度余生,做他想做和应该做的事情,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归宿吗?”
“智利特战队回国后,特战队其余成员不会承担责任,因为他们是奉命行事,无罪可证,而方玉则会上觉醒者法庭受审,所有觉醒者都会为他求情,最后审判结果是他将被开除公职,开除会籍,离开议会,成为一个有房有车有超能力的居家丈夫,或许可以找份轻松的工作,在享有众人尊敬的同时,以一个平凡的身份,享受他所向往的平淡生活。”
杨小千张开口,欲言又止。
“有件事情你并不知情,方玉曾不止一次有过请辞的念头,因为他的未婚妻宁思雨已经怀有身孕,但他却执着于过往的信念,认为自己拥有了超越平凡的能力,就应该承担超越平凡的责任。所以他无法说服自己放弃守护他人的职责,无法离开他早已厌倦的工作。但追根探底,他只不过是一个欺骗了自己的普通人,平凡才是他应有的归宿,如今我只是给了他一点小小的帮助。”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