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萧瑀这般说,李靖面色凝重,横眉立目:“吾辈军人,自当保家卫国、不惜此身,东宫六率上下立誓护卫帝国正朔,效忠太子殿下,虽九死而无悔!可若是让吾跟那些兵卒说,让他们用自己的命去为你们争取主动,吾说不出,也做不到。”
萧瑀蹙眉,不满道:“和谈之目的,乃是为了尽可能的减少伤亡,这是在为了所有兵卒着想,并非是为了某一个牟利。”
谈判桌上的主动需要军队去努力争取,必要时候即便一支军队白白牺牲也不是不能接受,这不是天经地义么?
李靖面无表情:“兵卒的想法,唯有抱定死志,愿为太子殿下流尽最后一滴血,如此而已。”
别说什么为我们着想,且不说你们到底是不是这么想,我们可曾要你们替我们着想?你们所想的,不过是将兵卒的生命作为谈判的砝码,以换取你们的功绩而已。
萧瑀隐隐有些怒气升腾,目光犀利的瞪着李靖,缓缓道:“卫公乃是国之柱石,功勋赫赫,当知道天下大势不仅在于刀刃甲戈之上,更在于帷幄馆阁之间,兵卒的牺牲,最终都将转化为帝国的利益,你身居朝堂多年,岂能不明白这一点?”
李靖摇头道:“吾只是军人,冲锋陷阵、死不旋踵,令之所在有死无生,如此而已。”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否则又何至于被陛下忌惮这么多年,不得不潜居府邸,投闲置散?
这是他的悲哀,却也是他的骄傲。
能够在利益纠葛的朝堂之上始终保持军人之本色,他觉得这一辈子足矣,又何须昧着良心去蝇营狗苟、辛苦钻营?
作为军人,服从命令为天职,只要谕令所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萧瑀一贯是个好老人,好脾气与房玄龄不相上下,现在却气得额头青筋暴跳,一股火气郁结于胸,不得抒发。
老子跟你谈和谈之重要,你跟我说兵卒不是棋子;我跟你说一切都要为帝国利益为上,你跟我说你只是个军人,不管这些……
简直胡搅蛮缠!
气得不愿与李靖多说,扭头对李承乾道:“殿下,如今关陇等着天下门阀之援兵前来,故而有恃无恐,和谈进展自然缓慢。而安西军虽然日夜兼程前来长安,但毕竟山高路远、路途险阻,尚不知何时能够抵达,即便和谈最终不成,眼下也当以和谈拖住关陇,免得天下门阀之援兵率先抵达长安,导致局势崩坏。”
一直沉默不语的马周附和道:“宋国公所言极是,关陇也好,天下门阀也罢,实质上也不愿与东宫两败俱伤、玉石俱焚。总要给予其一种和谈可以继续之假象,才能将其稳住。而若想和谈继续,就必要要在战场之上予以强大之压迫。”
他不朋不党、不偏不倚,只从实际局势出发。
正如萧瑀所言,虽然安西军日夜兼程驰援长安,可万一比天下门阀之军队晚到一步怎么办?最稳妥的方法,便是让关陇上下都对和谈充满希望,不至于孤注一掷。
而整个关陇,对和谈最为抵触的便是长孙无忌,偏偏关陇的权力又全部掌握在长孙无忌手士及等支持和谈之人一个强大的理由,迫使长孙无忌不得不妥协,同意和谈继续,就只能在战场上予以痛击。
李靖听得明白,摇头叹息道:“眼下战局焦灼,双方僵持不下,其中之一方若想取得局部优势,便只能抽调兵力发动一场相当规模的反击。然而牵一发而动全身,对方必定采取相应之措施,最终依旧是一场硬碰硬的冲突,伤亡惨重乃是必须的。军人马革裹尸本是寻常事,然则终究要讲究一个死得其所,如此不理智之行为,等若让兵卒白白送死……”
眼下虽然局势不利,但一切都在按照既定之策略进行,某一部分取得优势,某一部分遭受损失,这些尽在掌握之中,不至于使得局势彻底崩坏。然而若是此刻由东宫六率悍然发动反击,则很有可能打破目前平衡之局面,导致所有的既定政策功亏一篑。
这种损失实在是太大了。
当然,他也明白以目前之局势,怕是容不得他拒绝……
果然,李承乾面色凝重,肃然道:“宋国公与马府尹之言,皆是至理,定要在安西军抵达之前稳住关陇。卫公,一切都拜托了,今日牺牲之兵卒,孤与帝国永志不忘,待到战后,必然厚重抚恤。”
李靖心底长叹,起身,单膝跪地:“殿下有命,岂敢不遵?东宫六率上下誓死为殿下效力!”
……
宇文士及返回长安城内,抵达延寿坊,面见长孙无忌回禀和谈之详情。
“那就是没什么进展了?”
长孙无忌呷了一口热茶,面色淡然。
发动兵变是为了给关陇门阀攫取朝堂利益,重归贞观初年之荣耀,可一旦由宇文士及、独孤览、令狐德棻等人主导的和谈达成,关陇门阀内部的话语权将会被分享,他长孙无忌“关陇领袖”的地位岌岌可危,甚至整个长孙家都会被排斥出关陇核心之外。
如此,他又岂能愿意看着和谈成功?
只不过他若是悍然驳斥宇文士及等人发起和谈,必然使得本就裂痕处处的关陇彻底陷入分裂。在这等紧要时候一旦发生内部分裂,还拿什么去跟东宫拼死拼活?
兵变必败无疑。
所以即便心里腻歪的不行,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任由宇文士及等人上蹿下跳,主导和谈……
宇文士及当然明白长孙无忌的心思,见其面色淡然,知道其心里幸灾乐祸,怕是要乐开了花,不动声色道:“和谈之过程,便是权力、利益之重新分配,困难重重乃是必然,怎可能一蹴而就呢?只不过其余方面吾自可随机应变,但是关于房俊……辅机打算如何处置?”
和谈所面对的最大一道沟堑,便是关陇对于房俊的态度。
作为李承乾的左膀右臂、东宫柱石,房俊的地位无可取代,哪怕李承乾只是做做样子,千金买马骨,也必然要确保房俊无恙,否则何以服众,如何让东宫上下受其驱策、死不旋踵?
而房俊乃是杀害长孙安业的凶手,长孙无忌恨之入骨,恨不能将其剥皮抽筋碎尸万段!
解决不了房俊的问题,和谈继续下去的希望极其渺茫……
长孙无忌放下茶杯,手掌摁在桌案上,目光灼灼的盯着宇文士及,缓缓道:“关陇同气连枝、俱为一体,故而吾一再妥协,准许汝等开通和谈,但却不意味着吾会一味的退让。杀弟之仇,不共戴天,房俊之命,吾必取之!”
眼看长孙无忌面色俱厉,宇文士及也摸不准他到底是不惜一切代价誓要房俊之性命报仇雪恨,还是以此为理由破坏和谈……
只得耐心道:“辅机何必如此?令弟之死,吾等感同身受,身为惋惜。只不过你难道就为了个人之仇怨,将关陇推入万劫不复之深渊?若天下门阀能够及时抵达,一举覆亡东宫、废黜太子,自然毋须和谈。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万一安西军先一步抵达长安,汇合东宫兵马,吾等又该何去何从?吾答应你,只要当下局势有所了断,无论将来如何,你就算是将房俊煎熟了吃掉,吾亦不多言,如何?”
长孙无忌面色阴郁,与宇文士及四目相对,目光灼灼,沉默无言。
良久,长孙无忌方才吁出一口气,并未大发雷霆,但语气却坚决如铁,不容置疑:“房俊神力惊人、身经百战,其麾下亲兵更是各个骁勇、战无不胜,吾只派了千余骑兵前往,恐怕还是有些托大……来人!”
“在!”
一个长孙家子弟快步而入。
长孙无忌道:“速速点齐两千兵马,赶赴蓝田,锁死商於古道,只要见到房俊,不惜代价、格杀勿论!若房俊回到长安,那你们就别回来了!”
“喏!”
那子弟心中一紧,赶紧应命,转身大步退出,自去点齐兵马,杀向蓝田以东的灞水河谷,封锁商於古道。
宇文士及便叹息一声,失望的摇摇头。
他知道长孙无忌这是在表达他强硬的态度:和谈开启之时,他已经退让了一步,否则和谈绝无可能进行,但是现在,他绝不退让……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