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表情没什么变化,好像一切都已早有预料。
李元嘉蹙眉看着他,略作沉吟之后小声问道:“你是否早已知晓陛下安然无恙?”
房俊摆摆手,不耐烦道:“行了,殿下好意微臣已经领会,您还有事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公务忙完了便回府待着,若实在闲极无聊便跟姐姐多恩爱几番,争取给微臣多弄几个外甥……朝中之事,还是装聋作哑最好。”
李元嘉顿时大为不满,且不说咱好歹也是当朝亲王,皇族之中响当当一号人物,再不济也还是你姐夫吧?居然这般无礼,成何体统!
他刚想表达自己不满,不过转念想起一事,搓搓手,有些羞赧:“那个啥,二郎啊,跟你商量个事儿……你看姐夫这府中许久未曾进新人,时常遭受皇亲国戚们耻笑,嘲笑姐夫惧内也就罢了,谁叫咱对你姐姐一往情深、言听计从呢?可外人不知详情,难免误会你姐姐善妒,这就有损你姐姐名声了……姐夫我也是为了你姐姐好,你看……”
说起自家王妃,贤惠那是真的贤惠,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府内府外上上下下都搭理得明明白白,模样长得也好,儿女生了好几个依旧窈窕如杨柳,好似二般。
当然,霸道那也当真是霸道,看似娇俏秀美,但平素说一不二。
原本有房玄龄那样一个爹在背后,即便嫁入皇族亦是腰杆笔挺处事硬气,连陛下都礼让三分,如今更有一个功勋赫赫、大权在握的弟弟给撑腰,整个王府之内简直横着走……
人家倒也从未说过不许纳妾,可李元嘉自己心里虚啊,连问都不敢问,毕竟之前奓着胆子弄回王府几个,都被房俊打上门连府门都给拆了……
他知道房俊做得了自家王妃的主,只要房俊这边点头,王妃那边再是不满也不会反驳。
房俊哼了一声,表情似笑非笑:“此番陛下回京,易储之心坚如铁石,而太子实力雄厚今非昔比,想要易储便需先一步剪除东宫羽翼,微臣首当其冲……届时微臣手中无权、帐下无兵,哪里管得了殿下想干什么?”
李元嘉愣了愣,旋即叹了口气,先是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轻声道:“东宫这艘船……能下来还是赶紧下来吧,狂风骤雨将至,扭转倾覆之祸非人力可以,何必舟覆人亡、玉石俱焚?”
他这个大宗正平素看上去低调不管事,但对于李二陛下心思之把握天下少有,从李二陛下“死而复生”的消息传来的一瞬间便明白其“装死”的真正用意,一切的谋划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易储。
而房俊与东宫羁绊之深,由此次关陇叛乱便可见一斑,说是东宫基石亦不为过。东宫军政两方都得以稳固根基,再不似以往那般弱小,不将东宫文武两方的根基拆除,贸然易储,必将引发极大之混乱。
房俊便是东宫在军方最大的柱石,甚至比李靖的地位还要更高一些,可以想见李二陛下一旦下手,首当其冲便是房俊……
房俊摇摇头,苦笑道:“这艘船上站稳了不易,想要下来更是难如登天,总不能请一道圣旨自愿奔赴西域坐镇,远远的离开中枢吧?就算微臣肯,陛下也不肯,微臣在朝中乃是东宫柱石,若是远离朝堂,便是孤悬于外、与太子内外勾结。所以如今并不是微臣打算如何,而是陛下如何认定,他既认定了微臣乃太子羽翼,绝对不肯放手。”
以他今时今日之权势、威望,无论到哪儿,李二陛下都不会放心,一定要紧紧的守在眼皮子底下才行。
李元嘉黯然道:“大势难违,纵然心有不甘也只得随波逐流,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知道房俊的脾气,弱冠之年便功勋赫赫、大权在握,谁能没有几分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崇高志向?骤然之间要被投闲置散,其间之落差绝非常人能够忍受,他怕万一房俊心中不忿做出些什么激烈的举动,将会导致李二陛下痛下杀手。
别看李二陛下平素大大咧咧、胸怀广阔,但论及手段之狠辣,纵使秦皇汉武亦是不遑多让,既然能够坐视东宫覆灭,不将嫡长子的生死放在心上,又岂能在意一个臣子的死活?
房俊沉默少顷,缓缓颔首道:“多谢殿下提醒,微臣心中有数……”
话题一转,笑道:“不过纳妾之事,微臣不敢妄言,顶多也就是去跟姐姐透透风,姐姐反应不算太过激烈的情况下帮你说说好话,但若是姐姐未曾答允的情况下殿下自作主张,试图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姐姐哭闹起来,微臣可就顾不得上下之别了,上回是拆了你的府门,这回说不定就烧了你的正堂。”
李元嘉没在意后半句的威胁之言,听到房俊肯帮他说项,顿时喜笑颜开:“此事若成,姐夫忘不了你的好!”
话说回来,摊上这么一个强势得过分的小舅子,韩王殿下也很是哭闹。别人家的小舅子多好对付啊,给点钱供着花销或是走门路弄个官职,小舅子在姐夫面前好似撒欢的小狗一般,指哪打哪。
而自己这个小舅子富甲天下,自己将整个王府典当出去人家都未必看得入眼,官职更是年纪轻轻一手拼出来一个国公之爵、手掌六部之一,令他这个堂堂韩王殿下也完全拿捏不住,难免气短三分……
房俊颔首,摆手道:“行了,赶紧回去忙吧,咱们待得时间再长点,陛下怕是要怀疑你我再次预谋篡位了……”
“呸!慎言!”
李元嘉紧张的环视一周,苦口婆心道:“忘了我刚才说的话?收起你以往的那一套,今时不同往日,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小心,以免惹祸上身。”
好一番叮嘱,这才翻身上马,带着仆从策骑离去。
房俊站在原地,眯着眼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李元嘉仓促的背影,心头疑惑重重:连李元嘉都畏惧于陛下的心性变化,可是陛下的这分变化来自于哪里?
仅仅是东征不顺、未竟全功?
还是易储之念太过执著已经着了魔?
程咬金自城门处策骑返回,冲着房俊向身后努努嘴,房俊回头,便见到遮天蔽日的旌旗在细雨之中招展翻腾,铁蹄踩踏地面泥水四溅,数万兵马护卫着御驾缓缓而来。
两人互视一眼,程咬金跃下马背,与房俊并肩立在路旁,百余亲卫列阵身后,恭候御驾抵临。
待到御驾行至面前,两人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臣程咬金、房俊,恭迎圣驾!”
玄甲铁骑步伐不停,铁蹄踩着露面溅起泥水喷溅在两人头上、脸上、身上,两人却浑然未觉,巍然不动。
御驾似乎完全忽略两人,全不在意两人手中握有当下长安周边最为精锐的军队,径直向前,片刻未停。
待到御驾自面前驶过向着春明门前行,李承乾才策骑来到两人面前,沉声道:“起来吧。”
两人起身,抬头与马背上的李承乾对视,后者缓缓颔首:“跟在队伍后边吧,勿要多言。”
“喏!”
两人回头将各自亲兵打发回去,然后一齐翻身上马,跟在太子身后与一众东宫文武颔首致意,缓缓随着御驾前进。
御驾行至春明门下,左右两侧兵卒齐齐单膝跪地,声振寰宇:“恭迎陛下!”
道路两侧的达官显贵们不仅男人下马,女眷也顾不得抛头露面,下车站在雨水之中万福施礼,齐声道:“恭迎陛下!”
御驾之上的李二陛下视若无睹,在玄甲铁骑引领之下直入春明门,将无数达官显贵、皇亲国戚晾在一旁,使得这些大唐帝国的勋贵阶层战战兢兢、惶恐莫名。
这些人冒着被京兆府、“百骑司”缉捕的风险冲破封锁赶赴春明门外恭迎圣驾,其中许多人的意图是希望以此等积极之态度向李二陛下表示忠诚,以往即便咱有些意志不坚定,但还是请您忘记不要追究……
毕竟当时局势叵测,先是关陇气势汹汹看上去即将大获全胜,后是东宫绝地反击逆转取胜,身为朝中之人为了切身之利益自然要择选一边予以站队,或是站关陇,或是站东宫,实则都是迫不得已。
但现在李二陛下“起死回生”,御驾抵临长安,以往所有的选择都有可能引申出其他意义,或是依附叛军、大逆不道,或是归顺东宫、死保太子……无论哪一样,都存在遭受清算、打压之可能。
尤其是那些纷纷在关陇覆灭之后争先恐后向东宫宣誓效忠的那些人,本以为历经波劫浴火重生的太子即将即为称帝,孰料转瞬之间却遭遇比关陇反叛更大的危机……
关陇反叛之时尚可拼死力战,如今陛下回京推动易储,如何反抗?
而今李二陛下对他们视若无睹,此等冷酷之姿态自然愈发令人心惊肉跳,胆战心惊的跪在雨水之中,思忖着这波劫难如何平安渡过……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