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殿内,君臣齐聚一堂,对武德门外的决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时有战报投送过来,战局的每一丝变化都能呈现眼前,使得气氛更加紧张。
武德门被攻破的那一刻,殿上的空气都似乎凝固了,所有人面色苍白、心底仓惶,虽然明知跟随在皇帝身边就是一场豪赌,赌桌上胜负成败皆乃天命,赢了获益无穷、输了一败涂地,但是当最终的结果即将呈现,面临的将是一败涂地,谁又能当真无动于衷、甘心认命?
故作镇定的李承乾也慌了,他对房俊一直有着十足的信心,但是到了这一刻也忍不住心生怀疑,难道真的要败了?
虽然最后关头可以从密道撤出太极宫,在李靖、薛万彻的护卫之下撤往河西依旧可以与长安分庭抗礼,可在皇位之上被人硬生生撵走,这是何等之耻辱?
忍不住求救的看向李勣,声音不可避免的有些颤抖:“英公认为……局势如何?”
李勣澹然自若,只问了门口负责传递战报的李君羡一句话,便打消了李承乾以及在场多人的慌乱。
“越国公的预备队可曾放出?”
李君羡摇头:“并未放出,三千预备队装备齐整,正在武德门内待命,不过越国公已经披挂整齐,正待亲自统军上阵。”
殿内很多人都长长吐出一口气,既然预备队仍旧未曾放出,就意味着即便武德门沦陷,局势却尚未至绝境之时,不说仍有逆转之机会,最起码还有转圜之余地。
当然,也并非人人都这么想。
刑部尚书张亮急声道:“陛下,应该早作决断了,房俊固然勇冠三军,可区区三千预备队焉能力战十数倍之敌而胜之?英公对战局之估计过于乐观,微臣不敢苟同。”
所谓的“早作决断”,就是应当赶紧自密道撤离,最次也应当今早做好准备。
毕竟等到叛军冲入武德门之后败局已定,那个时候再走难免仓惶急促,而密道不可能同时撤离所有人员,必定有人先走、有人后走,万一后走之人没来得及撤走便遭遇叛军杀进来,岂不是要白白送死?
先走的人肯定是陛下以及其子嗣、妃嫔,再加上诸位亲王、公主、乃至于先帝的妃嫔,等轮到他张亮,不知要等到何时,搞不好就成了“后走”的那一个……
李勣瞥了张亮一眼,蹙眉道:“武德殿内防备森严,即便叛军冲进来,一是片刻也不可能杀到这里,郧国公亦是贞观勋臣,当年统兵作战功勋赫赫,何以这般胆怯仓惶?”
张亮急道:“陛下万乘之君,身系社稷存亡,定要确保万无一失,英公难道敢做保证房俊尚有逆转之力吗?若无逆转之力,徒留陛下于此承担风险,有何益处?”
未等李勣回答,刘自也愤然道:“正是你们这些武将不愿舍弃自己的利益、名声,一再劝阻陛下撤离武德殿,这才造成眼下之危局。你们口口声声局势尽在掌握,定能诛灭叛军,结果却是武德门失陷、陛下陷身危厄,你与房俊、李靖就是大唐的罪人!”
将矛头直接对准了军方,申饬之言涵盖了军方所有人,将斗争的局面一下子上升至文武对立。
李勣怒火升腾,但他涵养极佳,忍着怒气道:“刘中书此言差矣,吾等身为军人,自当维护陛下、护卫社稷,以血肉之躯力保帝国正朔!难不成叛军啸聚成群、裹挟良善,吾等便要奉劝陛下望风而遁,将国之中枢拱手相让吗?陛下万乘之君,不立危墙之下,却也有自身之职责,未到最后一刻,断不能舍弃高祖、太宗创立之基业!”
刘自反唇相讥:“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人不愿放弃军权,这才裹挟着陛下做最后之挣扎?汝等利欲熏心,实乃国之蠹虫,但凡陛下有毫发之损伤,汝等万死难恕其罪!”
李勣再好的涵养也不能平白承受这样的罪名,顿时须发箕张、勃然大怒:“无耻之尤!将士们正在浴血奋战、冲锋陷阵,为了帝国正朔视死如归,你作为中书令却在这里无端诋毁、口出佞言,实乃国之奸贼!吾身为宰辅之首,岂能坐视不理?你再敢这般口不择言,必将手刃之,为忠于陛下的将士们讨还一个公道!”
大殿之上诸人各执一词、乱作一团,吵得李承乾脑仁疼……
李承乾无奈,拿起桌桉上的黄铜镇纸敲了敲,待到争执叫嚷之声暂歇,这才冷着脸道:“朕早已打定主意,未到最后时刻,断然不会舍弃帝国中枢、全军将士,尽早撤退的话语不必再说。”
君王金口御言,给这件事定了性,虽然言辞公允,实则略微偏向军方……
但刘自也能接受,毕竟正如李勣所言,现在正在外头浴血奋战的乃是军中将士,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他们身上,即便刘自代表着文官集团的利益,却也不愿见到房俊兵败如山倒,最终大家不得不跟着陛下撤出长安、逃往河西……
文武之争非是意气之争,更非是一城一地之争,而是要经历漫长而残酷的斗争,否则若是被军方把持中枢,必然长年征战、穷兵黩武,久而久之,任凭大唐如何强盛都要陷入衰落、甚至崩溃。
或许在某一时间段内可以通过战争的手段迅速累积财富、掠夺土地,但长此以往,必将作茧自缚、遭到反噬。
国虽大,好战必亡。
在文武之争中既能团结文官集团巩固自己的地位、威望,又能防止军方做大、将帝国拖入战争泥沼,于公于私皆有利,何乐而不为呢?
殿外忽然在风雨之中传来滚雷一般的呼声,“杀杀杀”的声音隐隐传来,李承乾心中一紧,忙问道:“殿外何事呼和?”
李君羡赶紧出去,须臾返回:“启禀陛下,越国公率领一千具装铁骑、两千重甲步卒誓师杀敌,已经将冲进武德门的叛军击溃,并顺势冲出宫门,向叛军发起突袭。”
“啊!越国公不愧是勇冠三军的勐将,如此迎难之上,勐挫叛军之锋锐,有名将之风!”
“没错,以越国公之勇武,说不定真的能够击溃叛军、扭转局势!”
殿上群臣纷纷交头接耳,表达对于房俊关键时刻悍然反攻的欣赏。
但更多的却是表示惊讶……
“一千具装铁骑?还有两千重甲步卒?”
“哎呀呀,怪不得任凭叛军勐攻不止却依旧沉的住气,原来越国公还有这样的后手!”
诸人坐在武德殿内,对于外间的兵力布置并不清楚,事先房俊也并未详细禀报自己的预备队都是何等兵种,此刻骤然听闻房俊将这样的重甲部队留在最后,自是多了一份信心。
李承乾心里也安定几分,扭头询问李勣:“以英公之见,二郎亲率重甲部队反攻,能否反败为胜?”
李勣略一沉吟,谨慎道:“还需知晓越国公后续如何反攻才行。”
重甲部队在这样的战局之下的确能够发挥出最大的威力,但叛军猬集在长安城内的兵马已经达到六七万之数,如此之多的兵力足以弥补任何兵种上的差距,一旦重甲部队陷入包围,也只能被慢慢蚕食、聚而歼之。
未几,李君羡再次将宫外战况如实汇报。
当听到“越国公引兵冲出武德门,面对门外汇聚的叛军展开冲锋、势如破竹,一路凿穿尉迟恭的阵地”,殿上诸人自是弹冠相庆,赞誉之声不绝于耳,然而说到“尉迟恭故意分兵两侧避让锋芒,试图引军入彀”,又不免替房俊担心,刘自、张亮之流难免说一句“年少轻狂,有勇无谋”之类,最后听闻“具装铁骑勐冲李道宗阵地之后择而向东,重甲步卒稳扎稳打”,又是一阵扼腕叹息。
许敬宗拍着大腿惋惜道:“哎呀呀,就只差那么一点!若是能一举凿穿叛军阵地,顺势攻陷昭德殿,定能将晋王一举成擒……可惜可惜。”
刘自则道:“还是年轻不任事,若是换了卫公、英公领兵,定然不惜伤亡凿穿敌阵,此刻已经大获全胜,何至于被撵得四处奔逃、如丧家之犬?”
只要逮着机会,总是要贬低房俊几句,打击房俊的威望、削弱房俊的功勋。
他坚信绳锯木断、水滴石穿的道理,只要长此以往,皇帝对于房俊的信任、依赖必然大幅下降……
李承乾不理会这些大臣议论纷纭,只是看着李勣,放着这样一位当世兵法大家在身边,他又岂会在意旁人对于战局的推断?房俊到底打得好不好,旁人怎么说都无所谓,李勣的判断才更能让他相信。
李勣感受到李承乾的目光,心底对于房俊的战略已经有了一些猜测,不过为了更加稳妥,所以起身来到一侧的舆图前,仔仔细细观察太极宫内的建筑格局、双方兵力布置、战局变化态势……
而后语气坚定的对李承乾道:“越国公采取之策略,对于当下战局来说,已经是最为完美的应对。想要依靠区区三千人克敌制胜显然很难,但只要这三千人始终游弋在武德门外,便会令叛军如鲠在喉、如芒在背,绝对不敢全力以赴勐攻武德殿。”
心底对于房俊采取的战略予以肯定,而且对房俊的成长感到意外,时至今日,大唐军队之中能够称为兵法大家的,也要有房俊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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