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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章 足矣

兴和四年十月,鲜卑中部草原。

轲比能又惊又怒,他攻打错了方向,没有料到东部落大人弥加及其部如此不堪一击,致使悲惨的结果需中鲜卑部落承受。所幸步度根足够精悍,否则只此一战三部鲜卑便会尽数陷落,今后当不复再有鲜卑之名。

即使惊惧,也不能改变轲比能所需面临之困局,曾经草原上最强大的中鲜卑部落被西迁的东鲜卑乱军连杀带赶,消失在鲜卑草原与大漠之中。他没有部落、没有补给,纵横大漠三十年,轲比能一生从未如此窘迫。

在兴和四年,他的人生像被人用刀子劈开,往前是鲜卑雄主,往后是落水老狗。

在他身后穷追猛打的是并州牧马腾,在他身前围追堵截的是征北将军太史慈,这些燕氏悍将无比凶猛,令虎步塞外的轲比能进退维谷。他不敢打这样的仗,因为他的部落勇士死一个便少一个,可又不能不打,因为他很清楚……这些中原人离开黄河土地,深入大漠只有一个目的。

取他的命。

前路仿佛成了一个个艰难险阻,即使能躲避汉军的追击,许多年前他自己分出去的西部落大人步度根也未必能放过他。轲比能,大约清算的时候要到了。

但他并不憎恶,不憎恶汉军、不憎恶燕北、不憎恶弥加也不憎恶步度根,即使在最为难的时候,他也不曾憎恶任何人。别人咒骂时他不抱怨,别人不咒骂了,他仍然不曾抱怨,他只是引领着自己部下的勇士,一次又一次险而又险地避过汉军追捕、一次再一次逃出生天。

这种时候人心都是焦躁的,就像塞外的战事从来不是以单纯人力就能取胜一般,真正决断他们生死的从来都不是人,人哪里有这么大的威能呢?决定生死的,是天。

是太一神是苍天是黄天是马鹿天神,因为冬季要来了。

轲比能与太史慈,在春夏之交同时由塞外与汉地出征,他们军队的部下身着单衣铠甲。不过这一次,苍天显然站在燕北这边。太史慈部因掠夺了众多部落,他们的军卒早就都换上毛皮大铠,尽管数量不是很多,但这对太史慈来说,无疑增加了他们能继续在草原上作战的时间。

轲比能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他们的粮食快被吃完,依然没有在逃窜路上寻找到能够让他们避难的部落。

他只有一路向北,逃。

不是轲比能胆怯,他也试过在塞外给身后追击的马腾带来一个深刻的教训。但马腾并非像他心中所想那般怯懦不知兵事,恰恰相反,这个司州扶风人早年以凉州军司马身份加入叛军,后与统领十万羌人叛军的首领韩遂分庭抗礼的汉将又岂是易与之辈?哪怕马腾兵少,但接近两万并州军士在燕氏最重视的兵甲器械武装之下,哪里是鲜卑人说攻取就能攻取的。

双方历经数次遭遇战,不分输赢甚至轲比能还隐隐有些劣势,倘若不是他部下兵马多,只怕如今士气便崩溃了。即使如此,他也不敢再向南交战,只顾着闷头向北跑,一路逃过弓闾河翻越至狼居胥山北。

就是霍去病封狼居胥的狼居胥山。

这过去是汉家大将军霍去病征讨匈奴时出塞两千里追匈奴人逃窜的路线,轲比能今日翻山而逃恍如昨日重现。倘若有步度根部下首领在此,恐怕西鲜卑会有人在此叩拜祖先……雄极一时的匈奴人衰落自此而始。那时候他们的祖先便是如此,越过狼居胥山,逃向更北方不适人马生存的地带,本欲休养生息,但残酷的严寒与短缺的粮食却令匈奴更加衰落。

他们花了两百年时间才从瀚海(贝加尔湖)重新回到塞北,回来时物是人非,留在塞北的匈奴子孙成了汉地归附的南匈奴,而汉朝,已经从西汉的元狩年间变成东汉永和年间,刚想再和汉朝碰碰手,却被窦固、窦宪几代大将军轮番征讨,四军齐出打得屁滚尿流,大部向西迁去,这才给了东胡种的鲜卑、乌桓在草原上发展的机会。

西鲜卑要比中鲜卑更清楚这些事,因为西鲜卑大人步度根所征服兼并的部下中,就有过去属于匈奴人的铁弗部。

“轲比能再往北走,死路一条。”

在东方朔的《神异经》中写到:北方有层冰万里,厚百丈;有溪鼠在冰下土中,其形如鼠,食冰草,肉重千斤,可以作脯。

海象如果知道它们被东方朔称作‘老鼠’,恐怕会气得用大板牙戳死这个汉家神棍。

匈奴人与汉孝武皇帝的战争,就是一战打掉百年国运的典型案例,只是他们当时还不知道。

当轲比能率军越过狼居胥山进入瀚海也就是后世称之为西伯利亚,率领他的部众被太史慈驱赶地离北极圈越来越近要和海象做朋友时,他也还不知道此情此景,在后来的历史中意味着什么。

东汉窦宪让北匈奴被迫西迁的二百年后,中亚草原上出现一个叫阿提拉的匈人,其灭亡东罗马被称作上帝之鞭。现在中部鲜卑雄主被赶进瀚海,谁又能知晓在将来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

一百三十多年前匈奴人离开草原,给予东胡鲜卑做大的机会,那是因为那时候的汉人尚没有充足的辎重补给来完成占领草原的使命。但现在不同,在太史慈的身后,每隔十里是绵延不绝的亭、每隔百里是接连不断的寨,这意味着……在目空一切妄自尊大的赵王统治下,中原王朝将第一次向草原迈开步伐。

至于究竟能不能扩张版图?

能做决定的人不在乎,在乎的人又没资格决断。

燕北想要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他想惠及后人却没有多少顾虑今人,至于这江山是不是由他来坐、至于燕氏又能称霸多久……即使在不远的将来他再度造反登上天下九五,说真的,他并不在乎。

时至今日,当他有资格去想一些东西并切实做出影响今后百年千年的决断时,却发觉这些决断大多沧海一粟。王朝的辉煌无可避免,那么王朝的衰落亦无可避免,这些事情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那么他又能抓住什么?

平定天下?天下总有人平定的,就算他燕仲卿不去平定,也有曹孟德刘玄德去平定,而后千代万代,这道理终归不变。秦亡有汉兴,汉亡有赵兴,那他又能改变什么?

汉人够多、天下够大,他的子民与后世子孙,有资格也有才能去决定、评判他们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他要做,便去做秦皇汉武没做却想做的事。

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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