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
李太后看到张居正密揭的时候,心情是很有些激动的。其实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按说君臣这么多年,密揭看了也不止一次,完全不至于如此。但以往张居正在朝中时,这种感觉倒还一般,这次他出京之后,李太后却开始无比怀念起这位张先生。
在乾清宫看不到那高大伟岸的身躯,就总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乃至于看到这份密揭时,心里便总有些别样的感觉在里面。这种感觉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但是阅读之时,还是让一旁的万历隐约觉得,今天的母后格外不同,比之平日似乎更容易亲近。
他大着胆子问道:“母后……张先生这密揭里说了什么?”
“莫急,等母后看完再与你讲。”李太后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已经开始第二遍看这封信,她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字,仿佛看着这文字,就如同看到那位首辅在面前一样。
反复看了几遍之后,她才将密揭递给万历,语气里也有些莫名的惆怅。“张先生遭逢这等大丧,心里依旧在想着朝廷,想着咱们的江山社稷,实为人臣之表率。你身为万乘之尊,心里一定要有数,知道这天下谁是忠的,谁是奸的。不管别人说什么,你的心里永远不能乱了方寸,知道么?”
“儿记下了。母后放心,儿回头就吩咐冯伴,把邹元标他们打死再说!”
“不,看看你张先生写的东西,你就明白了,不能动廷杖!”
“为何?”一心要学习祖父震慑群臣的万历,第一次有了动廷杖的机会,是不怎么想放过的。哪知一言出口,李太后粉面一沉,“放肆!你年岁大了,学会跟母亲犟嘴了不是?你看看你兄弟,再看看你,都是我生出来的,怎么差了这么多?翊镠从来就不敢跟我这么说话,你是不是翅膀硬了,已经不把母后放在眼里了?”
万历这才醒悟,随口搭音的不是地方,连忙道:“皇儿绝无此意,母后息怒。千万保证凤体为要,不可动气。”
李太后数落儿子几句,才指着那密揭道:“你给哀家仔细看看,张先生说的句句是至理名言。你这顿廷杖下去,说不定就有多少人等着扑上来邀名,难不成你的廷杖还要打了满朝文武?这大明江山靠臣工们辅佐,你打一两个人还好,若是打得多了,不怕打寒了天下人的心?回房好好想想,身为人主,靠的是威还是靠的是德?”
被母亲训斥一顿的万历,垂头丧气地回了寝宫,既有被训斥的憋屈,又有着有志不能抒的窝火。本以为身为皇帝可以为所欲为,却没想到连区区廷杖都要被驳回,心里委实有些不乐。
就在此时,冯保自外而入,他毕竟是把皇帝抱大的,只看脸色就知道万历心情不悦。心中佩服范进对皇帝心情的掌握,以及私下里对自己的建议。连忙上前道:“天家,可是在愁着什么?有什么事只管与老奴说,老奴为陛下分忧。”
万历看看他,垂头丧气道:“大伴,朕没什么不痛快的,再说你也帮不了朕。”
“那可不尽然,老奴别的本事没有,讨陛下欢喜的本领还是有的。天家想想,小时候您不高兴了,都是谁哄您的?当初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您不就是为了不能惩办邹元标心里不痛快么?听老奴跟您一说啊,您就明白了。”
冯保来到万历身边,将密揭上不能尽述的想法一一分说,最后又道:“虽然不能打廷杖,但是也不代表会让他好过。咱可以派个小宦官去骂他,就到他住的地方门口去骂。这帮人最是要脸面,这一骂就是损他的颜面,比他的板子可难过多了。奴婢会派手下最会骂人的前去,保证骂得邹元标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万历的眼睛一亮,本来颓丧的心情复又兴奋起来,拉着冯保的胳膊道:“大伴,这事可行?那些大臣会不会闹事?”
“闹什么?我们又没打他,只是让人去骂他,代天子训诫。难不成皇帝连训诫大臣的权力都没了?至于太监骂了什么,那些大臣还好意思学出来么?最多就是说言辞不雅,其他也说不出什么话,反正骂也骂过了,不雅又怎么呢?怎么也不会把不是派到陛下头上。”
“大伴你真聪明,就用这个法子,到时候切记,要那小太监把骂了什么学给朕听。”
“粗话陛下听不得。最多就是让他把邹元标的模样,说给陛下听就是了。”看万历那兴奋模样,冯保心内暗喜,看来范进这办法确实好用,果然就是让万岁起了兴趣。只要小皇帝知道他冯大伴无所不能,也就离不开自己,张居正出京期间,朝中政柄便能操持在自己手中。
这种历史上清朝采用的精神廷杖法,在明朝确实没人想到,主要是太缺德,一般人用不出这种办法。范进也没打算把这精神廷杖弄成常态,而且也只能以冯保的名义报上去,阉人想这种主意,天经地义。只要能为未来岳父出了气,收拾一下骂人最狠的邹元标,范进也不介意用用这阴损办法。
冯保见皇帝欣喜,又道:“陛下,其实好玩的东西还是有的,范传胪为陛下绘了两卷书,要送进宫里,正好被奴婢手下的小太监接了,奴婢就给带过来,请陛下散心。”
这两卷书,一卷是岳飞传正常连载,另一卷则是新开的侠女十三妹。这种短打侠义书,历史背景就是个陪衬,把原本清代背景换到宋代也没有什么违和处。而万历看到书中那一身劲装英姿飒爽的十三妹,目光不由痴了。
毕竟他已经知道男女之间的事,年纪也快到了大婚,对于异性自然会产生正常的兴趣。宫中宫女是多的,可是都是那些娇弱鲜花,几时见过书中这种侠义风范的女子。乃至那精忠传匆匆看了几眼就丢到一边,只捧着这十三妹的画本来看。
冯保如何不知皇帝心思,在旁道:“这话本陛下可曾满意?其实范公子肚子里,应该还是有不少故事的,就是他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否则一本一本画给陛下看,几十年都看不完。”
视线已经被书中那位虚构出来的美人所牢牢吸引的皇帝点着头,忽然想起什么,“母后不是说了,要让范卿做朕的伴读么?这几日不曾讲课,朕的课业荒废了可不得了。不如这样,明天就给朕安排讲学,再就宣范卿进宫来陪读。”
内阁里虽然一时还没补人,但是天子有读书的需求,这是国朝第一大好事,万不能耽搁。硕果仅存的阁老张四维学问无碍,自然责无旁贷,接下了讲学的重任。而最近缺勤严重的范进,也接到宫中传来的旨意,要他进宫陪读。
听到这个消息,钱采茵比范进更为兴奋,乃至当天晚上格外热情,以至于到次日,竟已是无力行动,第一次没有伺候范进穿衣。就在范进刚刚穿上中衣下地的当口,郑婵却已经敲响了门,推门而入的她满眼红丝,显然也是彻夜未眠。
看了一眼瘫软在那的钱采茵,又闻闻房里的味道,冷哼一声,“我说,就算天生表子,也得分个时候吧?大老爷今天要去宫里面圣的,你偏要挑这么个时候缠人,今个要是老爷在宫里打个哈欠,这责任你担的起么?”
钱采茵本来词锋无碍,可是今天却破例没有反驳,反倒是满脸羞赧地对范进道:“老爷,妾身……妾身不是……”
“好了,我什么样你还不知道么?不会打哈欠的。我又没怪你,其实我挺喜欢你昨天那样子的。”范进朝钱采茵笑了笑,又配合着郑婵为自己穿衣。对她笑道:“你也不至于这么紧张,进宫见皇帝而已,不至于如此。”
“怎么不至于?那可是皇帝老爷子,是咱们头上的天,大老爷去面圣,这是何等的光彩!今个回来,奴家给您做猪头来吃,到时候您吃剩下的可要赏奴家全家几口,让我们沾沾这贵气。”
“一起吃,一起吃了。”
范进说着话走出门去,郑婵随后跟着出来,此时天尚未明,院里黑沉沉的。郑婵看着范进高大的身躯,忽然大着胆子道:“老爷……你真要送那寡妇母子回句容?眼下这是多好的前程啊,为了她们不值得的。”
“已经答应人的事,总要做到。”
“那……你还回来么?”
“我肯定会回来的,但不是现在。这次到句容之后,张相会为我安排个官职,放到地方上。几时回来,我其实也说不好。但是我出发之前,会把你们的事都安排好,保证你们的生计不受影响。酒楼的事,我会给你一笔银子,再教你做菜,就算眼下开不起来,过段时间一定可以经营。”
郑婵犹豫了片刻,忽然一把抓住范进的手,“不……我不开酒楼,我要跟着老爷,去南方!”
范进看看她,“国泰兄虽然身子好了,但是郑老伯年事已高,受了这番惊吓,身体大不如前。你留在这边,才好照顾,再说你随我去南方,将来怎么回来?另外我听说当初你那夫家去年死了老婆,一直未曾再娶。如今说是不管过去的事,愿意娶你做续弦,到家里做当家大娘子。那家虽然不是大富贵,却也是个中产之家,衣食无忧,这么好的事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你跟我去南方,他们肯定不能等,这不是白白错过一个好人家?”
“我的命是范老爷救回来的,还有那两根人参的恩,我家一直也没报。小婉当初要卖给范老爷做丫头的事我听说了,如今就让我替她给老爷做丫头吧。”郑婵的手紧抓着范进的手,这朦胧的天光给了她莫大的勇气,让她进抓着男人的手不放松。
“京里这边有婉儿照顾,我留下不留下没什么用。再说我嫁过去,也照顾了伯父。我愿意跟着范老爷,给范老爷做厨娘,做丫头……什么都能做。”她的目光掠过范进,看向房间里,“我知道我脏了,但是总归比里面那个女人干净,她能为老爷做的事,我都能做……”
范进摇头道:“不要这么说采茵,她是个好人。你容我想想,回头也要与郑老伯商议一下再说。”
直到范进离开院落,郑婵也自离开,水缸之后才探出一颗小脑袋,随即蹲麻了的郑婉走出来,一边揉着腿一边小声抱怨着:“姐姐真是的,居然要范大哥分贵气给她,为什么不分给我啊?贪心。还有非要范大哥跟你说这么久的话,却不让我跟大哥哥说一句话,真是的还姐姐呢!”
嘀咕了几句,她又有些难过地想到范进即将离开,不知几年之后才能回来。心里总觉得有些酸楚。她轻声道:“大哥哥,我会多吃东西,让自己和姐姐变得一样,那时候你就也会不让我当妹妹,肯定会让我当你的小媳妇给你生孩子。进宫……见皇上,大哥哥真厉害,我这辈子什么时候也能见到皇上就好了。”
皇宫之内,李太后也惊讶地看着这么早进宫的堂姐,很有些莫名其妙,“皇姐,皇帝念书有什么好看的,你怎么突然对这个有兴趣了?”
李彩莲面色微红,轻声道:“我……我与蒲坂相公家的姨娘素有交情,总听她说她家老爷学问了得,我不怎么服气。今天想要看看他学问到底怎样,能不能比得上张江陵,请太后开恩,准臣妾旁观。”
“自家姐妹说这个客套话干什么,不就是念书么,想看便陪哀家一起看吧。”李太后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则总是觉得,今天的姐姐似乎有点古怪,与以往大不相同。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