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从侯守用那了解过,花家在句容是大族,但是花正芳那寒酸模样,实在让范进无法相信他的家族能有多大,认为所谓大族不过是托词。直到看到花家迎灵队伍,才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的认知出了问题。
码头处的男女加起来足有几百人,全都披麻戴孝,望之如同一片雪林。为首的是一个年纪与花正芳相若的老妇人,就连模样都有几分神似。简而言之,让人一看过去,就没有看她第二眼的玉望。严肃刻板,神色坚定,与花正芳简直就是绝配。虽然老妇人年纪大了,但是走路异常有力,甚至不用人扶,就一路来到范进面前,行礼道:
“老身花门贾氏,多谢范传胪千里送灵之高义,今日带领花家子弟前来迎请老爷灵柩还家,改日自当重重酬谢范传胪大恩大德。花家子弟!给范老爷磕头,谢过范老爷大恩。继胤,你过来,你是花家嫡长,要多磕几个头,好好感谢范老爷恩德。”
名为继胤的男子,今年三十上下,生的与花正芳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大概就是花正芳年轻时的模样。看的出,他很听母亲吩咐,走过来就给范进跪下,用力磕头。
范进连忙让过搀扶,连声说着不敢。老妇人却已经道:“让他磕!他这一是谢过范老爷恩德,二来也是拜他天伦,磕得越多越显孝敬,这事不能含糊!”
有她着话横在那里,范进就不好再拒绝,只能由着他们磕过头,又有人抬起棺材准备先运回家里,再送去祖坟。范进道:“老夫人且慢,还有两位贵府家眷,要与您相见。”
老妇人道:“码头上不是认亲的地方,有什么话,我们回家再说。范老爷千里送灵,总要在句容多待几天,也让老身好好招待一番才是道理。说来范老爷或许不知道,胡老中丞景仰我家老爷清命,要在句容再为老爷办一次水陆道场,二位同是guān g中人,少不了有番应酬,无论如何范老爷也不要急着走。”
贾氏的表现不愧其大家族当家主母的身份,应酬的滴水不漏不卑不亢,又隐约点出自己家虽然死了当家男人,但是却有应天巡抚胡执礼这尊大佛做靠山,范进若想挟恩敲诈,也自不会有什么便宜可占。让范进心里对这老妇人的评价提高之余,隐隐为沙氏母子担心。
句容号称江宁东南门户,又称江宁御花园,距离江宁并不甚远。虽然是一座县城,但是应天巡抚行辕设立于此,有一省巡抚在此驻节,自是身价百倍。
胡执礼是仕林前辈,官声甚好,素有能吏之名。同时另一个身份,则是翁大立的好友。范进这回到句容,很有点shàng mén嘲讽的意思,大抵是说,我把你老友送回家吃老米饭,又到你地盘上来蹦达看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意思。想一想,范进自己都觉得这行为很欠打,但是事到如今,他也没了退路,只能一路向前。
花家抓在句容乡下,名为花塘村的地方。东南水乡风景,既不同于北方乡村,也不同于广东。如同一幅名家巧手绘制的水墨丹青,处处透着幽雅气息,百姓们脸色也远比北地乡农更为红润。范进心道:东南膏腴之地,不愧是真个大明的财赋中心,只看百姓神色就知此间富庶,在这里做官可比别处舒坦多了。
沿途到村口修有一座座高大牌坊,花继胤拙于口舌,不善表达,只说着这是村里出的举人所修牌坊。贾氏接过话来:“花塘寨文风昌盛,自大明定鼎以来,我花家共出过三十七位举人,五位进士,其中三人为国尽忠。算上老爷,这便是第四个了。人说老爷是自尽,我却不信,我花家历代子孙,皆有一副铮铮铁骨,只会被砍头,绝不会自尽!等到丧事一了,就由继胤写一份说贴请胡中丞代寄朝廷,请朝中诸公代我家老爷主持公道,务必查清真相。”
这老妇人!
范进心内转了个念头,他倒不认为区区一个老妇人能翻起什么风浪来,死尸都拉回来了,就算加上胡执礼,也推不翻定案。但是这么闹一下,本来冷却下去的温度又会被炒热,总归不是个好现象。但是他嘴上只是附和着,并没有表示出反对,只在心里嘀咕。
等到进了花家,范进将继荫领过来,对贾氏道:“老夫人,这便是花翁在京师所得之子,名为继荫。继荫,过去叫娘。”
花继荫也知,大户人家规矩如此,只有正室才可以叫娘,亲母只能称姨娘,心里纵有不愿也没办法。好在他之前已经被范进教育好了,走上来跪倒在地,给贾氏磕头。
贾氏看了他两眼,并没有让花继荫起来,而是问范进道:“他的娘在哪?老身想见一见。”
“奴婢拜见大娘子。”
沙氏本来就胆小,看了老妇人的模样,心里就更害怕,跪在那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几次想去看范进,希望从这个男人那得到点力量支持,但是也知这不是时候对方更管不了自己家事,只好听天由命。
贾氏看看她,又看看花继荫,冷冷道:“你姓沙?老身知道你的名字,也知道你的事。你本来早该来拜我,等你这一拜,足足等了这么多年,倒也是不容易。今日花家各位手足叔伯都在,老身有几句话正好当着范老爷与各位亲友的面说清楚。当日老爷上京之时,正逢家中族老中风,群龙无首,各位都要我一个妇道出来维持家业。老身几次推辞,可是众情难却,也只好勉为其难,担下这个重担!我家老爷为官清廉,在京师里做的又是言官,不敢多拿一分一毫,只怕污了花家祖宗名号。京师米贵居大不易,所得俸禄仅够勉强支撑自己开支,无力zhōu jì家里,整个花家上下那么多丁口,全靠老身一个妇道人家主持。老身为人妻子,为丈夫操持家业,维持局面,这无话可说,也不敢叫一个苦字。当日交到老身手上的家业是何等破败模样,各位亲友都是知道的,如今的花家又是什么样子,各位也看在眼里。老身一个妇道,能让家业到这一步,自问对得住老爷,也对得住花家列祖列宗!”
她年纪虽然大,口齿却很清晰,说话中气也足,声音在房间里回响。“老身对自家老爷的为人是很清楚的,虽然居官,也从未想过老爷能给我留下什么东西。却不成想,这回是老身错了。当年,咱们这里遇到风灾,田里没有收成,花家全族老少都在为生计发愁的时候,老爷从京里给老身送来家书,说是在京里把一个煮茶婢收房,又给他生了个儿子!当时继胤刚刚考中童生,老爷又给他添了个弟弟,老身能怎么办?除了恭喜老爷,我还有什么话可以说!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有一天,会有人喊我做娘,会有人给我敬茶。只是没想到,等这一天居然等了这么久!这是好事情啊!我花家添丁进口,乃是家门之幸。继胤,你多了个弟弟,还不欢喜么?不过我花家是个讲规矩的地方,来到这里,就要守我的规矩才行。继胤,由你负责教你弟弟规矩,至于沙氏,你的规矩由老身亲自来教。现在,你们先去后面休息,来人准备酒席招待我们的贵宾。”
花家人对范进一行倒是很客气,给足了面子,虽然因为治丧的原因,并没有准备太多荤腥,但是酒席也算得用心。句容靠近江宁,厨师也是吴菜厨子。大明此时的菜系里吴菜排名第一,席面极是精致,陪席的几个都是花家有功名的子弟,与范进交谈学问,与他这个进士身份很相符合。
在酒席中范进发现,花家的家族底蕴当真不是当初范家那种小家族可比,一个花塘寨里,秀才就有十几个,还有两个是举人。如果算上监生,那就更多一些。人说东南文教兴盛,这种话光是说说没感觉,只有跟这种家族接触,才能发现这样的家族多可怕。这还是江宁东南,如果是到了此时的学霸省份浙江、江西,恐怕就比这更强大。
当初在广东,洪家有一个举人,就能横行金沙乡,花家这么多秀才举人就知道在官府那边,有多强的发言力,也难怪能和胡执礼说上话。据这些秀才介绍,这一切都赖贾氏治家有方,从严管教。虽然是女流之辈,但是花家男子全都服她,当日就连上一辈老人都安心听她指挥小辈就更不用提。
花家在她指导下,男耕女织,读书习武,整个村庄秩序井然人才辈出。除了读书的,还有一些专门练武护院的,作为花家的武装力量,与邻村争水夺地不管是打官司或是打架都不会吃亏。
在族内,贾氏有详细的奖惩制度,不好好读书的要去跪祠堂挨饿挨家法,读书出成绩的,又不吝惜物质奖励,又在全村揄扬名声,连娶媳妇时都会有一份额外的津贴。
是以花家这边学风很盛,秀才举人是这些,童生就更多一些,未来肯定会有几个进士出来。即使是地方官对花家也明让三分暗让五分,谁也没法估计,在这么一位有能的妇人带领下,这种家族的潜力极限在哪。
而当初的花家,可不是这样的。在贾氏刚嫁过来时,花家只有花正芳这一个学有所成的,剩下一个举人分家另过,不与族内往来。秀才有几个也都不务正业,家中子弟赌博喝花酒,都盯着族产想要多分一些,内斗不止,家中已经有败落迹象。全靠贾氏整顿家规,支撑门户,操持家业,又把有功名的人请回来,重新聚合,才有如今兴旺。内中所费辛苦一言难尽,这也是为什么她的样子比她实际年龄要衰老的原因。
在花正芳当官的岁月里,家族真正从他身上沾的光不多,全是靠贾氏一个人的努力,让家族产业几乎翻了一倍,让整个花家有了兴旺的希望。是以对花家族人来讲,对于花正芳这个本族人的感觉倒是一般,尤其小辈对他更没多少感情,但是对于贾氏都当做神来恭敬。在家族里这老妇人是真正的一言九鼎,没人会违抗。
范进心里,隐约泛起一丝不安,但是又说不上来在哪里。等到酒足饭饱,花家下人引范进来到客房,为他介绍道:“咱们花家有规矩,下人住下人房,贵客住贵客房。您的贵仆我们自是恭敬,但主仆有别只能住下人房,这房是您住的。”
贵宾房的住宿条件不错,东南之地房间不走那种规模宏大,但是房间里布置的极是精美干净,房间里燃有素香,放有瑶琴古书以供消遣,另一边还有文房四宝,以便人随时书写。在墙上还有人手书的条幅:少年戒之在涩、中年戒之在斗、老年戒之在得、为官戒之在贪、农人戒之在惰……
另一边则是手书的孝经,挂在墙上倒处都是,常见的字画倒是一张没有。那下人很有些自豪道:“这都是我家老夫人写的,所有房间里都要挂,让我们每天醒来都看到这些,以自省。”
“你们都认识字?”
“是啊,花塘寨男女老少,全都能读能写。这也是老夫人的意思,说人不认识字,就不懂得做人的道理,那样对朝廷对百姓都是无用之人。所以不管是谁,都得念书写字。就因为我们都认识字,外间人才不敢欺侮我们。”那下人很是得意地说道,“范老爷所著的幼学琼林,我家老夫人不惜重金买了好几本,专门教族中蒙童来读,说是受益最多。像小的这种下人,也是读了那书,才会与人说话。”
范进与他又聊了几句,那仆人才告辞而出。范进看看那字,写得笔力雄浑,功架严整,与寻常女性笔迹大不相同,心内暗道:这两口子倒真是天生做就的夫妻,一般刻板无趣的很。这贾氏自从成了亲,估计和老公相聚时间不长,有了儿子老花就来京里做官了,也难怪一肚子怨气。不过说到治家,倒是很有一套。
他在房间里待的无聊,只盼着郑婵赶紧来陪他,吃惯山珍海味,就想来点青菜淡口味。郑婵那有些粗野的言语和火辣举止一言不合就叫达达的风格,正是调剂。按着这妮子粘自己的程度按说早该过来,结果直到未时过了,房门一开,郑婵才像被什么追一样冲进房中,二话不说就用后背抵住房门,对范进道:“快……当家的快把我藏起来,别让他们找到。”
范进疑道:“怎么?有人对你图谋不轨?好大的胆子!谁啊,你对我说,看我不揍他。”
郑婵点着头,“当家的保护我,好几个粗蠢婆子在找我呢,被她们找到,可不得了。”
范进只当是花家后生看郑婵长的俊又是外地人,要占她便宜。听说是妇人,不由奇道:“妇人?你初来乍到谁也不认识,她们找你干什么?”
“就是坏在谁也不认识上。那些欠xx的婆子说我是个下人,不懂规矩,要我先学规矩。拉着我读什么女戒,闺训,那些玩意不知道是谁编出来坑人的。真按那上面做,都得去当姑子。那帮妇人一个个粗手大脚的,按着你就跑不了。我念了一阵,头晕脑胀,人都快死掉了。好不容易寻个当子跑出来,可不想再被捉回去。”
她这里正口沫横飞地说着,忽然房门被人敲响,一个女子声音道:“范公子请开下门,我家老夫人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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