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琼早在范进与徐六出来前,就悄悄退了出去。乘着轿子再次来到衙门时,没走正门,而是从后门进去。
那些女孩听课的样子,让她不自觉想起了在罗山的情景。那时候的自己也和那些女孩一样,无忧无虑,没有什么值得发愁的事。自己那如同山神般威武的阿爸,可以解决所有麻烦。寨中勇士总能及时拿来粮食盐巴,不让族人挨饿。
即使到了大员之后,她明白族里的物资主要是抢来的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人总是要活下去,只要能让族人活下去就没什么不妥。深山里环境险恶,没有这股狠心肠,人是活不下去的。强者生存,弱者死去,这是最正当的道理。也正是因为她的这种看法,才让她非常顺利地融合到海盗队伍里去。
对比官军,自己全族就是弱者,所以当两者发生冲突时,他们活着,自己的亲人死掉了。在她的认知里,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之处,但是她可以支持自己家人对别人弱肉强食,反过来则接受不能。对于一手策划了罗山覆灭的凌云翼和范进,她的心中始终都有恨意,而且是刻骨铭心的恨。
对于范进她既恨又怕。林海珊牢牢掌握着她的命脉,她的兄长和两个姐姐,都在对方掌握之中。自己稍有异动,就会全家死绝。因为这一点,她不敢对范进不利,可是每次看到他的脸时,就忍不住想要杀了他。
船上的人都以为她是爱护身体才没和范进发生什么,只有她自己清楚,自从自己的爱人盘虎当着自己面被乱枪打死后,她的灵魂已经随着爱人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一具躯壳。
既然是躯壳,陪谁都可以,执行林獠的命令,把自己给这个男人也没什么关系。她之所以拒绝这样做,是担心控制不住自己,看着他睡在自己身边时,会忍不住杀了他,那样全家就都跟着倒霉。
在她心目中,这个毁家仇人是魔鬼,是野兽。可是看着他讲课的样子,又是那么和气,那么……英俊。从他的眼神和脸上,看不到半点凶恶,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个书生,一手制定了覆灭自己家园,让万千族人丧生的计划。如果不知他的底细,只会当他是个文弱书生,让自己的姐姐看到,恐怕还会义无返顾地爱上他。他到底是个恶魔,还是个天使?
盘琼心里恨他,又想要了解他。这个书生跟自己以前见过的书生不一样,以往心里只把他当做是个阴谋诡计的魔鬼,现在看来肯定是想错了。
这个人天生就有着某种亲和力,让人容易对他产生信任,近而愿意接近他。而他开办女塾的行为,当然不是为了搞女人方便,更像是某种利益手段。这种手段她可以想明白,但是没有范进做先例,她就想不到。或许自己以后也可以像他一样,靠各种迂回策略与人拉近关系。
也难怪林海珊那个明明喜欢女人的女人会为他生儿子,这个恶魔或许真的有非凡的能力,值得女人去爱,值得女人为他疯狂。她当然不至于只看了一次讲课就对范进动心,再者她现在已经没有心了。她想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复仇。
作为林海珊爱宠的盘琼,在岛上立足,不光是靠着和林海珊的这种亲密关系。更多是靠着她的智慧和学习能力。经过连番打击之后的她,很快就成长起来,才智谋略方面能够成为林海珊的重要帮手,在整个队伍里也少有人及。
在表面上,她只是个女俘虏,为了家人的安全不得不为林海珊效力。只有她自己清楚,在她内心深处,报仇的念头从未停止。只是在手段上,有一些差别。
单纯的杀几个人,未免太便宜他们了。她要重新建立一个罗山,一个属于自己族人的乐园。她会恢复罗山人曾经的光荣,找回幸存的族人,把他们整合起来,打败大明官军,夺下一块土地。到那时,她要看着范进和凌云翼失败的模样,惟有这样才能算是报仇。
想学习汉家人的长处,这是父亲不止一次说过的观点,那位导致全族遭遇灭顶之灾的书生,就是因为这一点被父亲当成了贤者请上山来。而范进无疑比那个男人强多了,自己应该学习他,再打败他!既然他肯教女人读书,那自己为什么不成为他的学生,将来再击败自己的老师?还有什么比这种方式更能出气么?
抱着这种想法的盘琼,表现得就不像上次那么拘谨。在海盗窝里养成的几分匪气,与她的相貌颇不相配,让郑婵都有些错愕。她倒是不吃盘琼的醋,因为犯不上。这么个小姑娘,在这里待不了多久就会离开,就算和自己男人发生些什么,也不会有什么威胁。
在胡氏与梁三姐来过之后,眼下郑婵的大敌就是这些和范进一起吃过苦的女子,于其他人都不介意发展成外援。让当家的知道,自己是个大度的女人,不但不吃醋,还愿意为他拉马。只要有这种印象,他肯定会宠自己。抱着这种思路的郑婵,端茶倒水预备点心,招待的很是殷勤。盘琼也借着机会,向郑婵打听着范进的事。
“大老爷在上元时间不长,不过好事做得多了。现在城里百姓提起老爷,都是没口子称赞,说是真正的清官。就说衙门门口挂的帐本,把县里每一笔开支罗列个清楚,我就听不少人说,没见过这么傻的官。把这些都写的清楚,自己去哪里发财?但是也有人说,当家的不愧是海笔架乡亲,做事有海笔架的风格。”
“女塾?我知道啊,当家的是要借女塾多保护一些女人,免得冯邦宁再去找她们麻烦。姑娘你在江宁可要小心,冯邦宁那个混蛋,可是会抢女人……”
絮叨中,盘琼整理着有用信息,脑海里逐渐浮现出一张图。图上的范进是如何一步步前进,有了今天的成就。他的成功并非侥幸,每一步都有着自己的道理。越是如此,盘琼越是坚定了要向范进学知识的决心,跟他学的越多,自己离成功就越近。
等到范进回府,盘琼脸上勉强挤出了几许笑意,见到他之后盈盈下拜:“老师,请你收下弟子吧!”
“老师既然肯在私塾里教女人读书,可见老师并不反对教授女子读书,我也想成为老师的弟子。不过我想学的不是那些女孩子学的东西,请老师教我真正的学问。只要老师答应,我……什么都肯做。”
盘琼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晕,但瞬间就消失无踪,代之以坚毅和果决。
范进看着她的眼睛,“嗯,怪不得能从俘虏这么快成为头目,你比普通人的胆子大,心志也成熟。如果你见了我始终都是冷冰冰的,只能证明你是个有骨气的人,但是活不久。如果见了我就任我为所欲为,就证明你已经连复仇的勇气都没有,是个无用之人。现在这样,刚刚好。既肯向我低头,却又表现得很有骨气,你知道么?这样的女人,男人征服起来会非常舒服。”
盘琼面色不变,“只要老师肯收下我这个弟子,我愿意让老师征服。”
“那如果我不答应,也要征服你呢?”
“那弟子会反抗,必要时会以死相拼。”
范进一笑,“你这种说辞就更让我想要征服你了,尤其是看你反抗的样子。但是……我刚才从你眼里看到了仇恨,掩藏很深的仇恨。所以你宁愿被你的仇人占有身体,也要拜仇人为师,所图的算盘一定不小。你要杀的人,怕也不是我一个吧?”
盘琼想要否认什么,但又放弃了,只咬着嘴唇不说话。范进道:“不想解释?”
“老师这种聪明人面前,我解释是没用的,我的任何说辞,老师都会说是狡辩。至于老师肯不肯收下我,是由老师自己决定,与我恨不恨老师,也没有任何关系。”
范进点头道:“孺子可教。我虽然开了女塾,但是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弟子。之前有个弟子加干儿子,算是你的师兄,他年纪比你小,但是你依旧是他的师妹,而你是第二个。我会像教你师兄一样教你,至于能否报仇成功,就看你自己的本事。”
“那需要我叫老师做义父么?”
“那就不必了,虽然那样很刺激,但是我真的不喜欢那种玩法。所以我们只是以师徒相称就好。”
盘琼点点头,随即挺了挺胸脯,“我知道弟子拜师是要奉上束脩的,就让弟子以身体支付拜师费用吧。我会尽力服侍好老师,让老师舒服。我是林獠的女人,还没有过男人,老师是第一个。”
“那你就不怕我占了你的便宜,什么都不教你?”
盘琼露出一丝凄楚的笑容,“灭族破家之人,身体本来就不属于自己。我那些姐妹被你们随意欺凌的样子,我还记得。如果老师想要得到我,我本就没有办法拒绝,所以也就谈不到害怕。何况我相信老师是个真正的强者,不屑于做这种事。”
范进道:“算你说中了。我如果想睡你,确实不需要设局,只需要下命令就够了。你在江宁时间太短,我不会教你什么东西。这不是因为我怕你学会什么跟我作对,而是这么短时间教你的,你肯定学不会。我之前教过你们林獠很多,那是速成的,教你那些对海珊没帮助。我教你本领是希望你成为她的助手,至少在你有能力向我复仇前,做好助手。所以没必要教同样的东西,你需要学的,是真正的治理地方的办法。这种东西急不得,这段时间你在江宁,就只负责看和听,我的施政都是摆在台面上的,不怕人看。哪里你认为不合适可以找我来探讨,希望这种方式对你有帮助。如果在你离开江宁时能有小成,未来我会考虑教你东西。反正到时候这条商路开了,你总要来往。”
盘琼并没争辩什么,只问道:“我一切都听老师安排。”
“很好,先学会了听话,这对一个弟子很重要。那么接下来,该是你回答老师问题的时候。你今天来找我,应该是绸缎生意有了消息吧?跟我说说看,你们和谁合作,担心的又是什么。”
盘琼方才还在妩媚地笑,试图以身体取悦他。此时却又恢复了严肃模样,向范进汇报着最新的进展。
那位丝绸卖家很是谨慎,一开始不和他们接触,要盘琼他们直接去和本地“揽户”也就是职业经济人来往。这样虽然西班牙人可以买到绸缎,但是那些揽户可不会和海盗合作,对林海珊的计划没有帮助。
总算在几天的接触下来,对方相信了他们的财力和诚意,愿意考虑让林氏舰队成为代理商。这笔绸缎生意,就是双方的试水,推荐给他们的商人也从普通揽户换成了上元杨家。
盘琼来的本意,是向范进求证,杨家是否有这么强大的实力做成这笔交易。毕竟他们要货量大,远远超出一般机户的承受范围,中等商户也承担不起。尤其这么大的一笔数字,需要先行垫付资金,也必须有足够的实力和规模才能应承。两下里互相防范,盘琼也要先搞清楚合作的对象是否有这么大的能力。
范进也没想到,事情绕了一圈,居然又绕回杨家。心中不免觉得好笑,感慨着世界太小了些。先问了西班牙人购买的绸缎数目,由于暹罗这批货物价值不菲,即便是当做损毁木卖,数量也很可观,因此需求的绸缎数字也大。而且对质量的要求也格外高些,不过以杨家的家业和规模,倒也可以应付。
从杨家的帐本分析,这笔生意可以算是杨家翻身的关键。这么大的数字,利润非常可观,交易成功的话,或许杨家真的就此翻身。如果失败,杨家的资金链就会瞬间断裂近而破产。
杨家的命脉,再一次落入自己手里。范进心中很快有了计较,这笔生意是个机会,既是杨家翻身的机会,也是自己控制杨家的机会。但是还有个问题需要弄清楚,他问道:“是谁让你们和他做生意?即便是对老师也不能说么?”
盘琼笑道:“如果是老师问,那自然是要说的。不过说了也没用,这个商人只是个别人推出来的挡箭牌,只能算是传声筒。真正的大人物不露面,我们也搞不清他的身份。只知道这个人很有势力,这些象牙苏木数字这么大,出手也不容易。这个人有把握吃下去并变成现钱,足见他的本事。或许是你们大明的一位官员,或是某位公侯吧?”
“既然如此,那你们真的需要谨慎些了。杨家人说了不算是常有的事,我就被他家的人爽约过,再有,这个合作者你们也需要提防。”
“那老师的意思是不和他们合作?”
“不,该合作一定要合作,但是要记得,长个心眼。拿住杨家的把柄,必要的时候可以一下弄死他们,我接下来要去乡下一段时间,等我回江宁时,把他们的把柄给我,我来帮你们做后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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