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外面杨家的女人陆续到屋里时,外面的打斗基本已经结束,随同范进一起来到杨家的除了他手下的公人差役,还有来自兵马司的大批官兵。【】
本来江宁的治安就归兵马司管,兵马司指挥使的权威极重,很多时候能与县令敌体相待,行动上更不必受县衙门约束。但是范进得到了地头蛇魏国公府支持,这些兵马司指挥又都是国公府门下走卒,自然就没办法维持过去的权威与地位,只能服从范进指挥行事。
在范进来到内宅时,外面的奴变实际已经被控制住,手持长枪大戟的官兵,不是拿着棍棒或刀剑的奴仆可敌,何况这些人并没有一个有力的领导,更缺乏有指导性的纲领。大家起来反抗,只是单纯的反抗主家压迫,并没有更高层面的追求,又没有罗武这样的强人为首领,一见到官军就先软了脚,所以很快就被制服。
后院的情形也差不多,盾牌铁尺大军打散了那些奴仆,将这些仆人打的四散奔逃,杨家的危机从眼下看算是化解了。这些女眷免了辱身之劫,总算是放了些心,进来向范进道谢。也有些女人跪在范进面前,哭着求他主持公道,把自己的丈夫找回来,或是为丈夫做主。
这次奴变时间不长,但是对于杨家的打击实际也很有一些,几位杨家的重要子弟被仆人们报复性杀害,还有的被打成重伤,怕是很难再出来做事。杨世达那边好在有两个保镖把他背走,总算拣回了条命,可是以他的身体状态自然是做不了什么。老太夫人那里则没有一个仆人去惊扰,即便是内宅最混乱时,也没人敢去惊动那位善良的老妇人。这算是不幸中最大的万幸。
一些女人心里明白,未来的杨家要么破产,要么就得是女人出来做当家,而能做当家的人,便也只有宋氏。
在面对那些奴仆时,她能从容不迫面斥群贼,又能站出来为众人扛下事态,足见担当,于一个当家人而言,这些都是必备条件。另外范进一来就把宋氏叫到房间里密谈,也可证明两人关系不寻常。如果是平时,这种风言风语宋氏还要忌惮下影响,现在的杨家,已经没有哪个女人够资格对她发难,这种不能证明却又客观存在的关系反倒是她最大的加分项。
初步的统计数字已经出来,杨家三房、五房两位当家都死在奴仆手里,尤其杨世彰被刺了好几刀,凶手是谁一时还查不出。两家的妻子哭得死去活来,扯着范进的衣角要公道。
四房的杨世义只好秦淮风光,不朝家中仆妇下手,与这些下人实际没什么厉害冲突,这次不但没有奴仆加害他,还有人主动出来保护。可是他胆子很小,一听到呐喊就吓得魂不附体,等到官兵把他从衣柜里救出来,他早已经尿湿了裤子。现在几房没有一个人能出来撑局面,能发布命令的只有宋氏。
她显得很有些定见,清清嗓子发布命令,找地方关押闹事被捉的仆人,打开家里的药柜,给受伤的官兵公差找药治疗,派人出去数人头,今天所有来杨家解围的官差士兵每人送一两银子辛苦钱,另外让厨房抓紧时间预备热汤,给官兵驱寒。接着又厉声教训着三房、五房两家太太不懂分寸,两个寡妇抓县令的衣角,成何体统。
随着她的命令一道道发布,身上的气场越来越强,已经越来越像一个当家人。女眷们下意识地按照她的命令行事,没人再敢说废话或是争吵。经过方才那场乱子,大家的胆子都被吓破了,现在不管是谁出来主持局面,她们都会下意识地听从。
范进满意地点点头,经过这件事,宋氏肯定能掌握整个杨家,而自己则掌握了这个女人。很多事县令自己不方便做也不能做,就只能靠这么个女人冲在前头,为自己充当傀儡。就连钱财方面,也得是她出来,自己才好赚钱,否则县令直接下场,言官那边就很麻烦。
他并没有离开,而是来到书房里,不多时扣儿就端了盘点心送进来,范进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怀中。扣儿小声哀求着:“大老爷……回头让人看见……”
“现在的杨家,我就算让她们看见,又能怎么样呢?不管是你还是你们小姐,我就算明着来往,谁又能把我如何么?今天事情办的不错,本官有赏……”
“奴婢不敢求赏,只求大老爷别忘了我家小姐和奴婢就好。还有……今天奴婢的安排,小姐肯定猜得出奴婢早知道奴变的事不肯跟她说,一定会生气的。小姐这人厉害着,大老爷可要记得给奴婢求情啊。”
“她敢!她和你现在都是我的人,她也是我的婢女,敢对你无礼,我饶不了她。”
说话间范进的的手就待作怪,不想门却被人一把推开,盘琼一步冲进来。“师父,有人向你求援来着,马上就要见你。”
前来求援的是一名锦衣卫,本职是个千户,眼下锦衣卫高衔低配,他实际的差遣就只是个总旗而已。浑身已经湿透,脸上还有伤,看着极狼狈。见了范进就跪倒磕头道:“范县尊,末将费了半天气力,总算把您找到了。求您千万要救救冯公子,他现在被暴民堵在公平坊积善巷,万一让乱民冲进去,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请大老爷千万救命!”
有关奴变的消息除了告诉范进,董小五也告诉了自己的好友韩奎,本以为官府会提前做出布置,也就没当回事。没想到韩奎的上司并没把韩奎的报告太重视,反倒认为他小题大做。江宁城那么多阿鼻,历年也有些和主家冲突的事。官司打不赢,一怒起来和主家争斗的事也偶尔发生,只要去些官差也就解决了。事后还能敲诈事主一笔钱财,让对方花钱买平安。
是以对于这个消息,锦衣卫那边只当成了个发财的路子,虽然加派了人手巡逻,却也仅此而已,没有进一步的安排。等到事情真发生,锦衣卫加派的那点人手起不了什么作用,临时调人就来不及。紧接着便又接到冯邦宁部下的求援信息,自家公子出事了。
冯邦宁新近看中积善巷里一位妇人,本来是想抢人回来享用的,后来又觉得还是在对方家里比较刺激,每次都是登门去做恶,事后又以女子丈夫儿子等人性命要挟,不许其逃走或自尽。这事周围邻居也有所知,但是这一带都是普通人家,连书生都没有,谁也惹不起冯邦宁。
今天的奴变是天赐的良机。这些人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当是城里有人造反,便也借着这机会以串锣为号,大批百姓冲进了积善巷,包围了冯邦宁所在的房屋。城中那些被他祸害过女眷的人家,差不多都参与其中,还有些士绅也在暗中发力,给官府打了招呼。如果官军用暴力手段杀戮无辜妇孺,自己这些士绅也不会坐视……
即使没有士绅发言,也没多少人愿意签发调兵杀人的命令。这种事是要承担责任的,冯邦宁固然是要救,但是自己的前程也要保。明朝到了万历时期,对于民众事件的处理态度,基本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人愿意把事态激化成民变或者暴乱,再调兵平灭。
在另一个时空中,万历丝绢案发生后,民变已经搞到传檄四方,绑架县令的程度,距离造反也就一步之遥,朝廷在官兵到来之后,依旧只是惩办了首领,于大多数参与者根本不追究。法不责众这话,在万历年间是个态度,而不是一句托词。
江宁的衙门多,治安这部分工作有若干衙门在管,结局就是真出了事,大家没人愿意出来承担责任。军队虽然随时可派,可是事后谁承担责任,谁来定性?冯保那种人可不会因为你救了他侄子就真的给你当靠山,他只会认为你救他侄子是应该的,不救是过错,屠杀百姓的锅他不会替你分担半点。锦衣卫是冯邦宁的直属机构,责任最重,天生就有保护他安全的责任。
可是眼下锦衣卫是弱势机构,在朝堂都混到给张居正当外围打手的地步,没什么发言力。杀害百姓这个罪名,江宁锦衣衙门没人承担的起。有人提议过派一些人去把冯邦宁抢出来,其他事再说,结果百姓里竟然藏了几个技击中人,突击队不但没救出人,自己也陷了进去。
眼下增派的锦衣卫也只能勉强维持事态不进一步恶化,但是想带人走却势比登天。这名锦衣卫千户找不到船,居然是游过秦淮河来请救兵的,就知道事态到了何等紧急地步,只求着范进赶紧出手救应。
范进显得很是犹豫,“积善巷……如果我没记错,那是江宁县地盘啊。尊驾来错了地方吧?你应该去江宁县衙门,不是来上元,那不归我管啊。”
“江宁县……那等鸟人不必提了。”千户既急且怒,也顾不上择言,“整个江宁县已经乱成一锅粥,那鸟人的奴仆居然也跟着反了,他平日就对手下过苛,现在奴仆起来闹事,连他的官印现在都不知道去向,怎么指望得上?只能请大老爷出面,救一救冯公子。他要有个闪失,小人全家的性命,怕是都保不住了。”
“我不是不想帮忙,可是尊驾也是官场中人,起码的道理难道不明白?我到了江宁县去救人,第一个就要脑袋搬家。县令不能出管界,你不知道的?”
“事急从权么。冯公子已经答应事后出奏,向朝廷说明原因。”
“他说明就有用么?制度永远是制度,他说明的再多又有何用?”
两人正在这里你来我往争吵着,房门一开,一人脚步匆匆地走进来,进门就大喊道:“退思,你现在还有闲心吃茶!城里出了这等大事,你倒躲得好清闲!”
范进看了眼来人,连忙起身道:“少府怎么到了这里?快请坐,我让人备茶。”
“我可没你这般闲在,此时还能喝得下茶。冯邦宁的事,你想必已经知道了吧,咱得想个办法把人救出来才是。”
来的人是应天府府丞陈锡章,于江宁城里,也算是个极要紧的角色。大明体制府县正堂不见面,佐二不在限制之内。王世贞自身又是戏曲及修仙爱好者,于衙门里的事所管不多,主要的工作都是陈锡章在做。因此陈锡章与范进走动的次数,反倒比王世贞更为频繁,两下也算是有交情,此时事急,便顾不上许多。
范进摇着头道:“事情出在江宁县,你们都来为难我个上元县令,这未免也太欺负人了吧。”
“现在哪还分得了那么清楚?冯大少要是有个闪失,大家都要倒霉!退思有所不知,现在秦淮河上满是摆渡船,江宁县的百姓全往你上元县跑,围住冯大少的那些老百姓其实没几个阿鼻,都是城中父老,原本也是不难说话的。可是现在群情激愤,事情不大好办,府衙去了人也不管用,更何况江宁县。但那些百姓很愿意相信退思,如果你能出面说句话,事情就好办了。”
显然,冯邦宁求助的对象不局限于范进,府衙多半已经在百姓那里碰了钉子。出兵这种事不用考虑,就算陈锡章肯,王世贞也不会为了冯邦宁损害自己的名誉。但同时这些人也不愿意损害自己的前程及乌纱,是以范进的面子就是破局的关键。
作为文官,陈锡章对于体制与规则的重视自然远超过锦衣卫,也明白范进眼下的顾虑所在,来的路上已经大致有了成案。
“退思虽然不能到江宁,但是你手下的公人不在此禁。这样吧,请你派几位官差前往江宁,设法说服百姓,相信有退思的面子,百姓们就不至于再胡闹下去了。趁着眼下收手,对谁都好。如果真伤损了冯大少,只怕那些百姓也不易脱身。”
范进道:“现在这件事实际跟我没什么关系。人扣在江宁不是上元,不在我的管境,我什么都不做也没有可指摘处,相反做了什么,反倒可能被拖下水。看在大家平日交情份上,我可以出面,但是我也有个条件。要想让我解决这事,就得按我的法子做,否则,大家就不必谈了,你们自己去想办法救人,我爱莫能助。”
陈锡章道:“退思别绕弯子,且说说看,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救人我是不做的,这事个我没关系,我犯不上救他。但是抓人就可以。”范进冷声道:“只要有人出面告冯邦宁一状,我上元县出票捕人,把冯邦宁及一干人犯抓到上元县,那就可以了。”
“告冯邦宁,告他什么?”
“这倒是有个现成的案子,本宅主人与冯邦宁有笔生意,似乎有纠纷,冯少爷涉嫌强买强卖,而且两下交易未经牙行,这状子我上元县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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