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快到了年关,张居正的内阁也就空前忙碌起来,如今的内阁以张居正为首,张四维、马自强以及申时行三人与他搭班子,从人数上看起来,倒也像是个正常内阁的模样,其中马自强与张四维还是亲属,足以掣肘。
但事实上,只要是张居正存在的内阁,就没有掣肘这回事。从这次回家办丧的待遇上就可以看出,国事一刻不能离开张江陵,乃至牺牲大批驿马,也要保证奏章第一时间送到张居正手上。在他回朝之后,内阁里自然只有一个意志一个声音。
原本内阁运行的规则,比如分票之类,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废除。所有的奏章只分为两类,需要张居正过目的以及不需要。交给群辅处理的,都是些日常小事,不需要费什么脑筋,也不需要承担什么责任,随意可以决定。是以张居正内阁实际就是以一个首辅带着三个应声虫的模式在维持国家运作。
这种模式下三个辅臣的日子都很轻松,只有张居正本人辛苦而已。张居正本人对于部下的要求也不苛刻,只要不跳出来夺权,其他小事或是私德他压根就不在意。加上万历年纪还小,朝会参加不参加意义不大,大朝会早已经变成五日一朝,到了冬天偶尔还要请假变成十日一朝,马自强与张四维两人也就乐得给自己放假,值房也不是天天去。
这场雪对于百姓而言足以致命,对于富贵人家来说,则是难得的好景致。马自强昨晚到张府饮酒,天晚了便索性住下来。等到天光放亮,两人站在院子里,看着四下雪景,马自强咳嗽几声,紧了紧身上的貂氅,见身边张四维神色如故,笑道:“人说江陵相公文人之身武人之体,严冬不着貂帽,老朽看来凤磐未必不及他。”
“老伯说笑了。相国为国朝擎天玉柱,小侄如何敢与其相提并论?再者相国日理万机,小侄每日无事闲坐,身体与江陵相若,亦不值得夸耀。”
马自强摇头道:“这话不对,自己身体总是第一要紧的事情,若是身体虚弱便难堪大任,朝廷不管如何器重,也是不足以托付大事。张江陵总揽全局,夜晚又要与百僚饮宴,内宅里还有胡姬相伴,纵然精力过人,日夜砍伐,纵有千年老树,亦有折断之时。武乡侯故事,后人不可不察,相较起来,还是凤磐清心寡欲方为正道。不过万事过犹不及,清心的太久,让人都忘了有我们这两个阁老,却也是不该!”
张四维知道马自强所指,“是啊,宋国富这等妄人,眼中只有冯双林、张江陵这些人,从不曾把我等放入眼内,这回居然敢动手杀人,胆子也是太大了!”
马自强冷哼一声,“你的门生胆子却也不小,把书信送到你这个座主手上,多半就是已经猜出此事原委。七弟是我们这一房最小的一个,从小在老人家面前得宠,做事就没有方寸,这事办的不漂亮,居然让个小辈看了笑话。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年徽商太过放肆,这么多条人命,说杀就杀了。若是不管教管教,天下的商贾纷纷效法,这天下哪还有王法二字?”
张四维心知,马自强春秋日高,精力已衰,加上在内阁被张居正欺压的厉害,早已经萌生退意。现在想的已经不是如何得官,而是怎么让家族得利。宋国富为代表的徽商这几年不给晋商面子,在扬州那面四处出击,不但大量收购垄断盐引,还操纵灶户,让晋商有钱有引却支不到如数的盐,靠这种手段抢占盐业市场。
于晋商这种耕读儒商来说,家里一手钱袋子,一手官印,只有自己欺负人的份,几时受过这种气?早就想要报复一下,给宋国富点颜色看看。可是宋国富的金银攻势太猛,内结冯保外拜张文明,就连武清侯那边也有关系,这些盘根错节的保护伞让晋商不敢随意发动。
这回范进牵扯进来,倒是让马自强这些人看到一个点,如果范进能参与到这事里,张居正的态度就比较好玩了。到底是顾念当初交情保宋国富,还是顾念女婿保范进。前者的话,翁婿之间必有嫌隙,后者的话,冯保以及太后娘家的立场又怎样,同样大为可虑。
树大招风。身在首辅那个位置上,一言一行,都关系着若干方面的反应以及想法,张居正推行新法,本来就会侵犯到皇亲国戚的利益,如果再因为盐务惹上太后母族以及内相冯保,对张居正的地位说不定就是个严重打击。如果可以破坏其与太后之间的联系,内阁的权力格局也有可能发生变化,这远比盼着张居正病倒更可靠。
张四维想了想,“宋国富杀人查无实据,说那些人是他害死的,这话说不通。不过两淮盐政向来是大明的重要税源,扬州盐商富甲天下,也是该为朝廷出点力才对。计算不求他们毁家为国,总归该把正课交齐。可是这几年来,两淮上解的银子一年比一年少,这也是大大不该。往两淮派的巡盐御史有四个,一个死在任上,一个被人赶回来,另外两个现在还关在诏狱里。那里对一些人来说是火坑,对另一些人来说,又是个福地。”
马自强道:“凤磐,你的意思是?”
“,冯公公那一个两淮盐政已经卖到了三万两,这还是到双林手里的数,中间过了几道手不得而知。这缺肥的很呢。由此推论,两淮巡盐的缺,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那你的意思是?”
“退思要迎娶的是相府娇女,开支使费不会少到哪里去。他既然是我的门生,这门亲事我又是冰人,总得为门生想想,免得他落个吃软饭的名声。给他找个肥缺调剂一下,也是为人师者应尽之责。”
马自强心知,张四维对于自己这个弟子实际并不满意,尤其是在婚姻问题上,本来张四维已经准备把自己一个女儿嫁给范进,笼络这个干才。可是他最终还是投靠到张居正那边,张四维心里其实是颇有意见的。现在保举范进,未必是存的什么好意。
虽然他对于范进没什么感觉,但是却知道这是天子极喜爱的臣子,五品县令又得以密章直奏,放眼国朝再无第二人。抓这样的人把柄,或是给他找麻烦,并不符合马自强的韬晦之道,他皱眉道:
“凤磐,退思还要在上元做县令,你让他去扬州……怕是走不成吧?”
“老伯还记得前几天吏部上的那奏章么?为了保证官员安于本位,方面官一律在地方上任满六年,才能考虑升转。这其实是为了推行考成法,给官员加的一道紧箍咒,江陵相公对这个法子很满意,却又压住不批,您想是为何?六年……一个女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六年?真要是范进在上元待满六年,只怕张大小姐第一个不答应。所以他绝对不会六年才转,等到明年进京铨叙的时候,便可以把他留在京里了,以他五品前程保个郎中,再往盐道上派,给个御史就不定还能当个运司。”
他哈哈一笑,
“老伯,我这门生听说在上元人称白面包青天,这样的人不放到扬州那等地方,不是亏负了他的清名?咱们要是不保,说不定张江陵还要见怪呢!”他停顿片刻,又道:“老伯,范进在上元拳打脚踢,已经很是有了些模样。昔日我观江陵之法,一如虎狼之药,当时固然有效,后患却是无穷。如今范进在地方上,以温补之法配合虎狼之方调剂,新法之行,已经难以找到破绽。老人家试想,如果让范进在地方真待满六年,江陵之术一成,谁还能动的了?”
马自强点点头,“也有你这么一说。不过张江陵乃是当世少有之才,稍有差池被他看出破绽,仔细前功尽弃,反目成仇。”
“小侄理会得。”
宫中。
李彩莲与太后堂妹坐在一起,万历皇帝皱着眉头,小脸阴沉地看着自己的姨母问道:“皇姨,那些盐商真有那么阔?”
“那还能有假?臣在宫外听多了盐商富贵的故事,内中或有夸大,但大多数却都是真的,那些人富比王侯,在地方上遮奢无比,家中金银珍藏,怕是比宫中亦相差无几。”
自从一记事就被穷字管束的皇帝,对于财富有着莫名地渴望,其贪婪程度与其说是皇帝,倒不如说更像一个黑心商人。对于范进奏章里参奏的盐商杀人,他压根就没往心里去。秋天的时候边塞上打仗,死的人远比扬州多十倍不止,在他看来,那些人命只是个数字,这么小的数字压根吸引不了他的注意,这位帝王关心的就只有一样东西:钱财。
想起范进给自己上的密章里,记载的盐商富贵,又听着姨母描述,两下印证,盐商的富贵段子便越发做实了。
太后也道:“盐商自然是富的,哀家在娘家时就知道,其实听你皇外公说也该明白,他们收盐,一斤不过几文,卖盐时一斤就要好几十文,一进一出,这里面是多大的利钱?再说天下人谁能不吃盐?整个大明百姓,都是他们的财源,人又怎么能不阔气?在哀家没选进宫的时候,你外公家穷得很,一个月有十几天是要吃淡食。当时你外公就说,要是有朝一日天天能吃上咸味,这辈子就不算白活了。”
万历笑道:“每年外公都向朕讨要那许多盐引,原来是吃淡吃怕了。这倒是无妨,朕回头赏外公些淮北盐引就是。不过这些盐商着实可恶,自己家里有金山银山,朕这里的盐税还敢拖延不办。朕已经让冯大伴去找两淮每年完课的数字了,倒要好好看看,他们每年完了多少盐课银子。”
李彩莲道:“陛下,盐课总得有人去征。若是派去收税的人,被盐商用钱买通了,帮着他们说话。拿着陛下的钱,却卖了自己的人情,害的国库没有收成,盐商自然就富了,朝廷自然也得不到好处。办事先要用人,咱们得有个可靠的人派下去才行。”
“是,姨娘说得对。可是这可靠的人也不好找,黄恩厚也以为是可靠的,居然贪墨了几十万银子!提起这事朕就有气,过去觉得宫里的伴当们最值得亲近,可是黄恩厚也是父皇的伴当,却也贪墨这许多银两,一帮阉竖连后代都没有,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连他们都不可信了,这让人还能信谁?”
李太后知道堂姐的想法,一准是思念情郎了,心里暗自叫着冤孽,嘴上还要为她想办法:
“陛下,盐道上从来没有用太监的道理。哀家想来,还是得用文官。满朝那么多文官,难道就没有你信的臣子?”
“有是有,可是京里事情多,他们也走不开啊。”
“京官不好……没历过事,派出去也许就被人骗了。要派去巡盐,得派个足智多谋,还得是放心可靠的。到时候让你皇姨也去,到扬州给报国皇恩寺募一笔银子重新庙宇。有你皇姨给你做个耳目,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万历点着头,同意母亲的看法,于大臣中想了一圈,恍然道:“范爱卿!母后说的人选,范爱卿最是合适。朕这就让内阁拟旨,宣范爱卿回来,让他去扬州管盐。”
李太后道:“哪有这么急的道理?他刚到上元立足未稳,现在派出去不是前功尽弃?再说人还未曾完婚,哪有就让人干活的?知县三年一任,怎么也要干满一任啊。”
万历道:“母后,朕觉得这一任时间太长了,朕等不得。干脆这样,今年先派个人到扬州打前站,等到明年让范卿抓紧完婚,然后就赶紧去扬州。早去一年,便是好几十万的银子呢。”
太后姐妹拿万历这话当成了童言,谁也不曾考虑到,天子现在的注意力,就已经全放在钱上。两个女人一阵笑,随后李太后才道:“皇帝有自己的主见,哀家很满意,这个想法,你和张师傅说一说,让几位师傅们拿个主意,哀家就不管了。”
一名小太监抽个空子飞奔出去,时间不长,皇帝母子的对话内容就落到冯保耳中。冯保皱着眉头,心里暗骂着:昌妇!咱家给你遮掩着丑事,你反过来坏咱家财路,天底下还有没有道理?早晚找个机会让你好看!
不过想归想,眼下的事总要结局,略一琢磨,冯保吩咐道:“告诉大受,今年两淮盐道的价码翻一倍,明年这时候这缺卖不了,得今年把本钱追回来。”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