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风吹进京师,让首善之地的空气中,多了几分海上咸腥。
张大受暗自庆幸自己耳聪目明心眼活泛,没有白痴到随便上去敲竹杠,否则一准踢到铁板。这支贡使队伍并不是想象中的土包子,不但自身武力强横,对于官场的事业颇有了解,在京师之内,显然也有高人指点背后有靠山。
甫一进京,贡使中便有人备了礼物给京师各勋贵府中送去,而这些勋贵随后表现出来的态度也极是友善,纷纷回馈以各色土特产。这种礼物的价值意义不大,但是这些勋贵的身份才是真正要紧的关键所在。这帮与国同休的武功勋臣哪一个在京师里都能呼风唤雨,有他们做护法,一般人就不敢为难林氏一行。而随后林氏的操作,就更让张大受目瞪口呆甚至有些惴惴不安,怀疑这支贡使的背后,到底站的是哪尊大佛。
刚进京没两天,林酋已经和李夫人交上了朋友。
刚进京不久,林氏就捐献了三百两足色黄金给保明寺。这其实倒也正常,有这么多勋贵指点,送礼给这座寺院并不奇怪。但是接下来,李夫人亲自回访,又和林氏土司同车而游,这就让人瞠目结舌了。
李夫人何等人物,在京师之中号称神仙,为人更是有名的不沾因果,只和一帮勋贵大员的女眷往来,像是海外土司这种敏感身份的人物,她是不会轻易招惹的。以保明寺的财力,区区三百两金子自然不能令其动心,那这种结交唯一的解释,就是李夫人是真心实意想要交这个朋友,也就是说李太后那边,显然认可了林土司这个人,愿意与她有超出常规的交往。
两下的交往还不止于此,在同游京师不久,林土司就因为身有慧根,被李夫人度化在保明寺寄名出家,正是拜在西大乘教门下。由于大员俗务繁忙,她不能亲自在此修行,就由一名身边的侍女作为替身,在此出家修行,又许下诺言,等到大员后继有人自己就交卸一切差事,遁入空门不问世事。
西大乘教在京师上层圈子里其实算是个身份象征,不是你想出家,就能得到西大乘教认可。这种身份的人入教出家都是表象,实际是得到了上层的认可。就在林土司宣布这个消息并在保明寺小住七天之后,京师里已经有大量番货出售,东西两洋乃至倭国货色应有尽有。
自月港开海之后,这种海外番货在大明倒是多了不少,不过更多是在江宁贩卖,京师里也有,但是数量和品种有限,市场更是有严格的圈子,外人根本进不来。这回大批番货横空出世,很多东西饶是见多识广的四九城爷们也是头一遭见到。比如那做工精美惟妙惟肖的辟火画,对于缓解部分单身人士生活压力就起到了巨大贡献。另外像是泰西香料、倭国的竹扇,南洋的宝石等等,都极大丰富了京师市场。甚至在某些僻静的角落,还有人低声谈论着更为隐秘的交易:“新罗婢,保证是完身,千依百顺体态妖娆……不要银子要书……”。
这些货物交易来自于哪一方,大家心知肚明,贡使带东西贩卖本来也是很平常的事。但是如此大规模出货,而且不经过牙行以及固有的揽户,都是自行完成,这就有些奇怪了。要知这些牙行揽户背后,无不是有大人物护法站台,一个外来使团能如此破坏江湖规矩不受制裁,只能说明他们背后站的人更为有力,足以压住局面。
除此以外,那些番人护卫在京师里横冲直撞,辗转于京师各处转子房、私巢子等机密所在,对于大明帝国基层风化场所了若指掌,且因为出手阔绰挥金如土,广受从业者好评。
在京师基层之中,也知道有群泰西肥羊进城,特点为人傻钱多好糊弄,在个转子房女人身上花的钱,足够去二等行院去消费。这样的进口肥羊不斩白不斩,不少小买卖人开始主动做他们生意,随后发现这些人确实有钱,大把的银子向外散眼都不眨。一时间京师市井多了许多关于胡商富贵的段子,却也在基层建立了一个认识:大员富庶,财力雄厚。
原本京师中人对于一个小岛土司不往心里去,此时因为对方的高调行事,京师里一些高官显要开始把目光投向会同馆,有人开始试图摸这个土司的底,看看其背后站的到底是哪尊佛。不过调查刚一开始,一个猛料就爆出来,这位林土司很可能已经搭上了相府的关系,张居正的东床爱婿如今正在会同馆与林酋接洽,想来必然是代表张居正与这位林酋谈什么交易。这个林土司果然有牌面,不可等闲视之。
会同南馆内,几声刻意压制的叫声响过之后,一句带着浓厚闽地腔调的脏话响起。“朝廷这班人,居然连个官都不给你安排,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不如跟恁祖母回大员,我让你坐阿獠,到时候坐海外的皇帝,不比紫禁城的皇帝差多少!”
啪!
巴掌与某个不可描述的位置接触声响起,范进的声音传来。
“注意自己的身份,尽量避免说脏话。过几天太后赏宴的时候,你一句三字经丢出去,玉皇大帝都救不了你。大明不是海外藩属,在意的是规矩、面子,一步一规矩,一处一讲究。在这里乱了礼数就好比在大员斩错了人,小心人头落地。”
“干!谁敢动恁祖母一根头发看看,我那些大炮不是摆出来好看的。大不了开炮来轰,杀他个天翻地覆!”
于是鼓掌声再次响起。伴随着声音,男子的言语以某种独特的节奏响起。
“让你开炮!让你干!真以为自己有个人事就了不起了!以为和李夫人睡过就很威风了是吧!干和开炮这种事,都是男人该做的,你就乖乖被干就好了!记住我教你的一切,前面的路我替你铺平了,后面的路怎么走,就要看你自己。还有记住一点,到我家里少和张大小姐吵架,惹恼了她谁都没好果子吃。”
林海珊的取向上,本来偏向于女,尤其是在大员那种地方无法无天,没人能管她。这两年多随着势力渐增,她身边就能收留一些同性伴侣,靠着广东产的人事,也可完成周公之礼。对于男子她其实不怎么看得上眼,即便是对范进,也是因为对方是自己儿子的父亲,心里默认不该拒绝他的亲近,才甘愿被范进抱上床。
但是如今范进花字诀的功力早就不是当初可比,本来只是小别重逢无法拒绝,可是等到真的旧梦重温之后,林海珊却发觉自己竟然对此颇为痴迷,其中滋味是自己在女伴身上体会不到的。
嘴上不想承认,但是心里知道,自己对这个男人怕是没法拒绝,在他面前,自己永远拿不出阿獠的气派。除了这种亲密关系以外,大员的发展,未来的前途,也都离不开范进的运筹。
不管是与勋贵的结交,还是与李夫人的往来,其实背后都是范进的推动。当然,与李夫人发生禁忌之爱属于意外,对范进来说,这倒也不是坏消息。正因为林海珊和李夫人有了这层关系,李彩莲对她的帮助才会加强,乃至西大乘教出来站台,让林海珊可以在京师如此高调行事。
林海珊已经没了力气,不管如何强壮的女子,在花字诀面前,总是一败涂地。范进的手抚过龙形纹身,擦去上面滚动的汗珠,只见龙身之上又多了许多伤痕。这位看似大大咧咧的海盗酋长,这两年过得也并非是太平日子,今天的一切都是一刀一枪在生死边缘奋斗得回。看着这些伤口,就能想到她经历了多少凶险,在鬼门关前又走了多少回。
啪!
一记巴掌落下。
林海珊身子抖了一下,摇头道:“不要了,好累啊……你要是想做就去找盘琼她们好了。本来就是给你预备的,谁知道送上门还不要,反倒收了做徒弟,是不是那样比较刺激阿。”
“我这一巴掌是教训你的!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安全第一。做不成阿獠怎么样,我养不起你阿?我如今做官了,给你个好日子不费力气,犯不上拿命拼。你当你是九条命么?看看这一刀,如果再深一些我儿子就没娘了!不打你怎么记得住!”
“做阿獠如果那么容易,这个世界的人就都去做獠了。海上不比陆地,你们只要做了官,就要什么有什么。在海上哪怕是一口饭,都要用命去拼,夺回来才有的吃,抢不到就要挨饿,海上就是这么公平的地方。东洋人、佛郎机人、土人,官兵、强盗……总之人不狠站不稳,把人打到不敢跟你打,这片地盘才是你的。”
听着范进提起儿子,提起两人血脉相连的成果,感受着对方话语里的关心之意,这位杀人不眨眼的海上魔女,眼睛里莫名一阵酸涩,紧紧抱着范进的身体。这小小书生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仿佛一堵坚固的墙壁,可以为她遮风挡雨。
“我去看过大凤哥,虽然现在还不能自有,但是吃好住好,对我们这行人来说,已经算个不错的结果。他托我告诉你,或许他的希望实现不了,但是你所要建立的东西,比他当初的设想或许更好,也更合适。他希望你能一直走下去,把这条路走通,有朝一日让人不需要做贼拼命就可以活下去,那就是好世界了。我们流血拼命,就是要给这个好世界打基础,等到基础打牢,就要看你得手段。”
“我的手段你知道的。野丫头!”
范进摸着那些伤口,心疼地问道:“这些谁干的?”
“做三小?说了你也不认识!”
“我认识陈璘、萨世忠、凌军门……大不了我拿出好处来悬红,一个个砍过去就是了。敢伤我儿子的娘,我饶不了他们!”
“没机会了,这些人有的被我杀了,有的已经归顺了,现在是我的手下。你教我的,做大事的人,一定要有足够的度量,我一直记得。其他的那些也都记得,你给我的那些东西,就是我林氏船队的宝典。靠着这些法子,林家才能从当初那副惨样子发展到今天,才能坐稳大员。靠着你的面子,广东的水师和我们做生意,谁不服我,官兵就去剿谁,现在海面上,已经没有几个人敢不听我的话,至于大员的土人,也被我收服了。我带来的女人里,就有几个是土人头人的老婆和女儿,我只要一声吩咐,她们就立刻会过来服侍你不敢违抗。这半年我已经不用亲自上阵了,每天在家带仔,爽的不得了。”
她的手摸着范进的脸,微笑道:“这回放心了?书生。原本以为陪你几个晚上也没什么大不了,有了儿子也跟你没什么关系。可是等生儿子的时候,我疼的差点死掉,以为自己真要挂了,当时脑子里想的,居然都是你。干!这种事不要说出去,太丢人了。你……跟不跟我回去?如果你愿意,我就发发慈悲带你回去,我坐阿獠,你嫁给我做我的养猪婆……面子么。当然有事大家商量了,一个名分而已,你不在意的对吧。儿子还没见过他老爸呢,海上风浪大,又不好带他来,跟我回去,大家一起过日子。”
范进微笑道:“你自己也知道,这是办不到的。我跟你回去,大员就永远只是个海外孤岛。这种地方在兵家上是绝地,要想发展,必须归顺朝廷,接受朝廷册封招安才行。我走了你还招个什么安阿?将来我会去看儿子,看你……但不是现在。我们身上都有很多担子要扛,不能任性的。说说看,大员如今的情形怎么样,我帮你参谋一下,也是为自己家的产业出点力。”
林海珊明知道是这个结果,不过事到临头,还是有些心酸。但她终究是海上有名的林魔女,知道范进说的话自有道理,只好勉强一笑道:“好啊,那你可要夺出点力才行,这次我来朝贡送钱,都是听你吩咐,那你也要话复前言,让我坐海上女王,比当年的老船主还要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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