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再回到车里时,只见夏荷满面通红,神色很有些尴尬,两只眼睛红红的,似乎是哭过。她是张舜卿的贴身大丫鬟,平日在家里颐指气使,便是薛五、胡大姐这两个姨娘的面子都不大给,这样委屈模样还是第一遭出现。
她在范进面前也始终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总有一种潜在的鄙视情绪。由于张舜卿是个善妒的性子,虽然她是贴身丫鬟却不曾被范进收房,两下的关系也不亲近,见她这幅模样,范进只当没看见,还是张舜卿噗嗤笑道:
“恭喜相公,收下一员虎将。我听爹爹说过,戚南塘乃是帅才,戚少塘不及其叔父,只是个将才。但是在如今九边之上,也算得上一员冲锋陷阵的猛将。相公把他收在身边,这次宣大之行,倒是多了把快刀。我还当你们两个要拜个把子,结拜金兰呢。”
“娘子说笑了,我倒是不介意他是个武将,可是戚金自己也要在意。我与他交朋友是可以的,若说拜把子,他第一个就要被吓死,绝对不敢答应。其实我在宣大巡按也是个临时差遣,将来还是要到别处办差,与武将的牵扯不会太大。不过兵凶战危,即使眼下再怎么太平,也得留个后路,戚金家学渊源,固然不及戚南塘,自己领兵的本事总是有的。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忠心可嘉,可以为我们出死力,必要的时候,他能丢下一切把我们保出来,这样的人值得笼络一下。”
张舜卿掩口一笑,回头看了看摇扇的夏荷,“是啊,妾身与退思想到一起去了。我也是想着,这么个年轻的武官若是笼络住,将来说不定还是退思一条臂膀。我方才还跟夏荷这丫头说,给她谋个出路,把她送给戚金做个偏房。有我和退思的面子,不用生孩子就能有姨娘名分,比起在家里当个下人强多了。可惜啊,这丫头却是个没福分的,死活不同意,反倒掉了金豆子,你且评个理,这天下还有好人积德行善的路么?”
范进看看夏荷,“怎么?你不愿意去戚府当姨娘还是不好意思?别害怕,戚金不是戚南塘,家里没有母老虎,不至于把你怎么样的。那人的样子你也看见了,相貌堂堂,年纪也不大,未来前程不会太糟糕,你跟了他倒也不会受罪。”
夏荷抽泣着道:“奴婢……奴婢是小姐的丫鬟,怎么也不会嫁个武夫。求姑爷小姐开恩,别赶奴婢走。”
张舜卿冷笑一声,“我的呆相公,人家把话都说明白了,你还没听出来?不愿意嫁给武夫!这是等着给你生儿子呢!我本以为这次来宣大,得防着外头的狐狸精,没想到自己身边的人也不是老实的。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我也不当这个恶人了,等到了城里,你就把这丫头收房吧。回头若是能给你范家添个丁,也算是我这个做媳妇的为范家做的功业。”
两人成亲这段时间,张舜卿得的雨露最多,肚子却无动静。请了宫里相熟御医把脉,却知是在江宁的时候中毒于先,受寒于后,身上落下了个病根,极难受孕。在当下这个社会环境下,不育的大妇完全可以被休。即使张舜卿家室显赫,绝对不至于成为弃妇,但是这桩短处却让她仿佛挨了一记窝心脚。她原本是目高于顶的高傲性子,不把任何人看在眼里。
可是有了这桩短处之后,行事就有些过激,以某种霸道的手段,维护自己在家庭的权威,尤其是防着丈夫偷腥方面管得更严。搞得范进不敢讨那些丫鬟的手口便宜,就连睡梁盼弟、郑蝉等人都要小心翼翼,夏荷这个贴身丫鬟却也没有通融。
范进知道张舜卿现在比较敏感,夏荷片言即可贾祸,这丫鬟虽然对自己没什么好脸色,但是他从本心上还是不希望张舜卿强迫她去嫁给一个自己压根不想嫁的人。连忙岔开话题道:
“卿卿……天热肝火旺,就来骂我几句消气,别和下人一般见识。再说戚金这你送他个姨娘,他不知道怎么还礼,反倒是让他为难了。到时候他为了报答我,去买几个大同婆姨送过来你说我是收还是不收?”
张舜卿一瞪凤眼,范进连忙赔笑,她知道这是丈夫与自己开玩笑,举手在范进胸前轻捶一记。“去……找你的大同婆姨去,反正如今出了京师,爹爹不在身边,没人给我做主,你就可以随便欺负人了。我一个女人,还能管得住你不成?这王邦屏倒还算晓事,在冰桶下面藏了一百两马蹄金,也亏他那亲兵力大,否则还真不好拿。我的退思带着尚方宝剑前来,他只肯拿百两黄金孝敬,我原本是想把金子丢到他头上的。看在他不曾送几个贱人过来的份上,你就成全成全他,给他通融一二吧。若是有人送了下贱女子过来,你不杀了她们,我也要用尚方剑砍她们的首级!”
“辣手摧花,于心何忍?要砍还是砍我好了……”
张舜卿的手刀在范进脖子上作势一切,范进趁机一拉妻子的手,将她抱在怀中,见两人嬉笑一处,夏荷才算长出口气知道总算过关。摇扇的当口,轻轻朝范进所在的位置略转了方向,手上加了几分力气。
与妻子笑闹一阵,范进才说回正题,等听到王邦屏所请,张舜卿秀眉一皱,“郑范溪这是故意给相公出难题。宣大这边与北虏做交易都是司空见惯之事,当日大同兵变便因为禁绝走私而起。退思若真是砍了王邦屏的脑袋,边塞上那些兵将不知真相,必然以为相公此来要禁绝私贸,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搞不好就要兵变。如今放了王邦屏,又等于在他手上落了个把柄,将来要想办其他人,只怕郑洛不会答应。他过去对爹爹还算恭顺,爹也容他在宣大坐镇。如今他敢跟退思耍心机,我看他这差事是当到头了!”
范进道:“他这个把戏不难看穿,官场上的招数罢了。郑家三代本兵,郑范溪开府阳和,却也不曾有王命旗牌。我这次带着尚方剑过来,他自然心里不满,想给我找麻烦也是人之常情。大家同朝为官,他是仕林前辈我敬他三分,偶有小隙不伤大体。说句难听的话,有夫人和老泰山,他郑范溪这点伎俩又能把我怎么样?我真正担心的,是北虏。”
“北虏?俺答都死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正因为俺答死了,我才担心。俺答的年纪大了,雄心壮志不似少年,得个册封,开开马市就满意了。自从封贡之后,虽然每年也会进兵滋扰,但是总归还是有个度,不至于打成大仗,他自己也没了打大仗的心思。可是如今他一死,草原上群龙无首,不知道会出什么变故。头狼死了,总要诞生一头新的狼王。也许它是个无用之辈,族群会逐渐变得弱小,失去威胁。但也有可能诞生一头更强壮也更有野心的头狼。毕竟俺答年纪大了,他的继任者正在当打之年,想要建功立业在各部落内树立威名也是人之常情。尤其这些鞑虏不比中原,没读过圣贤书,不懂得做人的道理,获取威望的方式就是炫耀武功。于北虏来说,要想获取武功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对中原打抢。所以俺答死后,局势会比死前更危险。”
张舜卿皱起眉毛,“退思所言颇有道理。但是北虏才刚吃了几天饱饭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他们要敢寇边,朝廷就会关闭马市,到时候边塞贸易断绝,饿也把他们饿死。”
范进摇头道:“这样想就太一厢情愿了。马市这么多年没有,北虏照样活蹦乱跳,关了马市北虏确实不方便,但是指望把他们饿死也不可能。就算两下大打出手,也不等于马市就不会开。说句不好听的话,有些时候为了保证马市畅通,北虏反倒更要打仗。如果没有庚戌之变,先帝时想封贡俺答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交易这种事,很多时候确实要建立在武力的基础之上,对我们双方都如此。北虏换了新主,也需要炫耀一下武力来给朝廷个下马威,保证自己的待遇不下降。所以从正常角度看,怎么也是要打几下,彼此向对方证明,自己是有资格坐在谈判桌前的对象,否则生意怎么做。”
张舜卿沉默了,她熟读经史自然知道范进所言不虚,与中原王朝不同,这些草原上弯弓射雕的男儿崇尚武力,信奉强权。谁能带他们去烧杀抢掠,谁就是草原上的英雄,更能得到人心。如果朝廷表现不出足以制衡的实力,这些人就会把贸易需求转为进攻,那便是兵火连结黎民涂炭的惨状。
范进又道:“俺答这边的情形比别人更特殊一些。他这个阿勒坦汗实际是个小汗,要受大汗管理。可是俺答为人抢粮,当年逼得他的侄儿库登汗东迁,我大明始有蓟辽之患。两下虽然是同源,但是彼此之间并不和睦,至少库登汗那一脉可是不怎么喜欢俺答。俺答受封忠顺王时,如今的扎萨克图汗也就是土蛮还向朝廷上书,称这个叔祖父俺答只是他的臣子,臣子封王自己这个大汗也理应有王位,朝廷没理他他就带兵入寇,被戚南塘打了一顿,才愿意和朝廷合作。有俺答这么个强人在,土蛮部倒是不敢乱来,如今俺答死了,如果新诞生的头人压不住场子,土蛮汗就可能以自己大汗的身份要求俺答的部下效忠臣服于他。好不容易让蒙古人分为两大阵营,如果合成一股,对朝廷而言就很不妙了。”
张舜卿一笑,“退思这段时间的功课没有白做,居然对于北虏的情形了解了这么多。”
“读书人么,如果知道的不够多,容易被人笑话。”
范进打个哈哈,“如今的局势就是如此,俺答的继任者如果是个窝囊废,对朝廷而言,就要面临一个重新整合起来的蒙古,九边压力会变大,朝廷的开支也会增加。如果继任者是个如同俺答一样的强人,那么必然要入寇宣大,以彰显自己的武功,对我们而言也不是个好消息。唯一的好结果,就是朝廷打一场打胜仗,把入寇的鞑子按在地上爆锤一顿,然后继续开马市做生意,这样才能皆大欢喜。但是要做到这一步,首先就得有几个得力的武臣。至于我肯定是没用的,给我一支军队我也不会指挥,让我上疆场冲锋,我也只想拨马相回逃。如果说能做点什么,就是趁现在努力给自己增加筹码,让自己多一些谈判的本钱,这样坐在谈判桌前才有底气。”
说着话,范进再次抱住张舜卿,低声道:“娘子,你嫁了个没本事的相公,不是一个能力挽狂澜的大英雄,而是个胆小鬼,你委屈不委屈。”
“你若是个提刀杀人满身血腥汗臭的武夫,我才不会嫁你。”张舜卿甜甜一笑,“再说相公也是想多了,或许只是杞人忧天,北虏人不会入寇也未可知。”
“北虏打量采办丝绸、军械,这个举动不寻常。事出反常必为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就是北虏中大有力量之人,以丝绸彩缎贿赂各部头人,让他们服从自己调遣。至于军械,自然就是杀人之用。倒不是说这些武器一定会用在大明身上,更像是内部争斗时为自己增加筹码。俺答这个人老年有些糊涂,笃信佛学追求长生,并没对身后事做出安排。他死后由谁继位并无明确说明,草原上已知的强藩一是他的可敦三娘子,一是长子辛爱黄台吉,再有就是俺答的兄弟老巴都。这些都是手握重兵,颇有实力之人,多半自己先要见个高下,搞不好还会火并。等到他们分了胜负,接下来必然就是要对付朝廷。我们就得利用这段时间,做好准备。”
“郑范溪三代本兵,自己守土有责,他应该可以对付吧?”
“难说。”范进摇头道:“郑范溪才具不差,但是有些时候想的太乐观,不认为会大战。再者他虽然是宣大总督,但是手上能打的牌并不充沛。我方才与王邦屏聊了一下宣府的米价,朝廷折色米按七钱一石计算,实际上的粮价却远比朝廷定的价格为贵。一两银子买不到一石米,里面还要加不少沙子土石。在九边当兵,号称是要铁嘴钢牙石头胃才行。大同那边的米价据说比宣府还要高,当兵的每月实际是亏钱,有的人甚至连饭都没得吃。见微知著,军食都不能保证的前提下,要想指望大捷,只怕是不容易。”
张舜卿道:“这话不对!相公当初给爹爹献计,开放九边粮食贸易,允许各地粮商到九边做生意,为的就是降低米价,怎么这边粮价还是这般高?”
范进道:“这话我也问过,蓟镇那边粮食确实便宜,因为来的粮商多,自己把价格砸下来了。但是宣大这边……粮商据说有句话,宁死不过倒马关。在别处做生意最多亏本,在大同这边可能丢命!治国先治吏,要整军……只怕得先整人!这次我恐怕得做一回千古罪人,才能撬动宣大这铜墙铁壁,否则朝廷的王法,老泰山的新政,都注定是一片空谈!”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