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里,一颗男儿心碎成粉末,房间内,满腔女儿情化作东流。
薛文龙面向墙壁站着,只把后背对着梅如玉。而那位号称大同第一美人,平日泼辣洒脱,性子一发脏话不断的北地胭脂梅如玉,此时却已经泪流满面。两条胳膊从后保住薛文龙的腰,头在薛文龙后背上摩挲,哀告道:
“文龙哥,你不能不要我。爹把我许配给你,我就是你薛家的人了。我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不能休了我!你是不是嫌弃我进过乐户,我跟你说过了,七姐把我救了,他们没能碰我。我……我现在还是干净的,你要是不信,就要了我,如果没见红,我绝不会缠着你。”
薛文龙无动于衷道:“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进过乐户是事实,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又有什么用?难道要我举着那东西,去给每个人看,向他们解释?说我薛文龙没当乌龟?你……你还年轻,人又漂亮,该过好日子,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不走!我从一出生就在这里,我哪也不去。从第一眼看见文龙哥,我就喜欢你。我不在乎你死过老婆,也不在乎你有儿子,只要你肯要我,我就给你做填房。是我求着爹,把我的终身许给你的,你现在不能反悔!”
梅如玉的胳膊圈得更紧了一些,忽然她想起什么,急忙道:“不对!你不是这样的为人。当初二牛的妹妹被朱鼐铉那个混蛋糟蹋了要上吊,你就说那不是她的错,还要她的丈夫娶她,对她好,否则就打死他。你不会因为这件事就变卦的,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一定是这样!肯定是狗官威胁你,要你这么说的。从他对七姐下手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文龙哥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咱们……咱们跑吧!薛姑娘不是你的妹子么?她是狗官的宠妾,一定能帮咱们跑。咱们去塞外过日子,谁也抓不到我们。”
“笑话!”薛文龙拳头紧紧握着,周身肌肉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巡按老爷与我是郎舅至亲,怎么会威胁我?我只是不想要你,跟别人没什么关系。这也是爹的意思,他老人家连婚书庚帖都退了,你难道想让我做忤逆子?你给我松开,男女授受不亲,这样叫什么样子?”
梅如玉愣了愣,面色微微发白,可是双臂依旧紧抱着薛文龙的腰不放。眼泪在美丽的眼睛内转动着,良久之后才道“文龙哥,大……大伯不让你娶我了?那大伯知不知道,我为了给你鸣冤,差一点连命都没了?我其实想过的,只要可以救文龙哥,就算要我陪那个狗官我也认了,事后大不了一死。只要文龙哥你没事,我怎么样都可以。大伯不想你娶我,我不能为难你,但是我可以做二房,只要你心里有我,我不在乎你有多少女人。”
房间内一片寂静。过了许久,薛文龙才道:“你不要说这些了,我不想听,放手吧。天下好男人多得是,不必非赖在我身边。”
“就不!我就要赖在文龙哥身边!我现在就给你做老婆,你要了我,就可以跟大伯说清楚了。对……就这样,我们现在就做夫妻!我要让你知道,你是我第一个男人。”
说话间,梅如玉松开手臂,手忙脚乱地解去解衣服,薛文龙身躯一动不动,忽然,他一拳重重砸在面前的墙壁上,整个房间发出一声闷响。
“够了!你这个疯女人,到底闹够了没有!果然进了一次乐户,人就变得下贱了,大白天就可以再男人房里脱衣服,今后是不是其他男人面前,你也会这么随便?”
薛文龙的言语像刀,无情刺穿梅如玉的心脏,她的动作变得呆滞。薛文龙道“我实话告诉你吧,我要大用了。巡按老爷已经答应,给我家解决冤案,保奏我的前程。我要袭职,回江南指挥使。我的妻子自然是知书达理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而不是你这个开过赌场进过乐户的下贱女子!我本来不想把话说得那么清楚,可是你苦苦相逼,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你跟着我,无非就是想要做掌印夫人,将来做诰命。我告诉你,别做梦了!我当初娶不到老婆才答应娶你,现在我有大好前程在,怎么可能为你放弃那一切。滚!离我越远越好,我不想再看见你!这里人没见过世面,才会觉得你漂亮,在我眼里,你就是个粗鄙村妇。东南多少佳丽,就算在我家做丫鬟也轮不到你!”
连珠炮般说完这么多,薛文龙不再说话,依旧将后背对着梅如玉。女子身体摇晃着,瞪大眼睛看着薛文龙,“不是……这不是真的!这肯定不是真的!文龙哥,你看我一眼……”
薛文龙沉默无语。
过了许久,梅如玉才忽然如同发疯的雌兽一般发出尖利咆哮:“薛文龙,你就是个大混蛋,我恨你!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双手捂脸夺门而出,在冲出门的刹那,脚下在门槛上一绊,人向前扑跌而出,在即将摔倒那一刻却一个利落的鹞子翻身,平稳站在地上。
梅如玉擦了一把眼泪,回头指着房门道:“薛文龙你给我听着,咱们两个从今天开始恩断义绝!老娘在这发誓,你这辈子都别想回江南。做指挥使?做梦去吧!你给我烂死在边关,一辈子当你的军汉!我倒要看看,咱们两个谁后悔!”
转回身时,迎面正看到薛五,望着薛五那堪称绝色的脸蛋,梅如玉端详片刻,忽然朝她一声冷笑。
“薛姐姐,听说你很得宠是吧?陪男人几个晚上,就能让你大哥官复原职,到江南享福。不过妹妹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等过几天我们再看,你家是个什么结果,到时候你千万可别怪妹妹心狠!”
房间内,薛文龙已经转过身来,这刀斧加身而面不改色的铁汉,此刻却同样已经泪眼婆娑。由于压抑情绪,嘴唇早已经被咬破。拳头上满是鲜血,而墙壁上,一个血拳印清晰可见,四周的裂纹如同蜘蛛网向外延伸。不知用了何等毅力,才能保证语气不乱,没让梅如玉听出丝毫破绽。
一门之隔,天涯咫尺。梅如玉看不到房间里的情况,薛文龙却可以清楚地看到梅如玉。他心中知道,只要自己此时跑出去,就能化解误会,与这对自己情深一片的女子,做一对神仙眷属。但是他的脚就像钉在地上,一动不动……
薛五从外面走进来,看看兄长,薛文龙问道:“小妹,如玉她?”
“走了。你现在要追上去,还来得及。”
“不必了……如果想追,刚才就不会让她走。”
薛五看看大哥,“你不恨我么?”
“我为什么要恨你?你把她带来,实际是让我自己选。如果我不想放手,你宁可被丈夫毒打,也会放我们两个离开,做一对好夫妻。路总归是我自己选的,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薛五点点头,“大哥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你大哥不至于为了个妇人就牵肠挂肚,这些年在边关见惯生死,与儿女之情早就不放在心里了。其实如玉能够找个好人家,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如果她嫁给我,过不了几年就可能做寡妇,也未必就是好结果。她的性子直,说话冲,从小在军户人家长大,满嘴脏话。你今后多照应她一些。”
薛五看看兄长,“如果大哥放不下,我可以把她追回来。一切还来得及。”
薛文龙摇摇头,无力地坐在床边,“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大局,我们每个人都可以牺牲。沙场上一支军令,我们就要牺牲性命。与之相比,男女之情就微不足道。她恨我才能过得欢喜,所以我就特意挑些伤人的话说,就为了两下了断干净。如玉的性子我了解,怕是今后要刻意针对你,你看在我的份上,多迁就几分。另外,告诉你的男人,如果他最后做不到他答应的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一路跌跌撞撞回来的梅如玉,进了房间就一头扑在床上,任是怎么叫都不起床。头埋在枕头间身体微微抽搐着,时不时举起拳头朝着床头猛捶,金七姐在旁冷眼旁观,先是不言不语,随后就陪着梅如玉一起哭,边哭边道:
“老天爷对咱们女人太不公道了,这天下的男人坏,最后却都让我们女人来承担这份罪孽,这不公平!妹子心里委屈就哭出来吧,有姐陪着你,天大的事咱也过得去。”
一直哭了一个多时辰,梅如玉才收住哭声,将布枕抱在怀里,问金七姐道:“七姐,你上次和我说,巡按……欺负你的那天,一直还在念叨我,这事是真的?”
“千真万确!那混账来本来就是冲你来的,姐姐替你挡了一劫而已,要不是我拉下脸来主动往他眼前凑,你那天就被他给毁了。那时候他还不住地问,问你什么时候回房。好在他的娘子厉害,他也不能时时有空偷腥,否则还是哥麻烦。不过你别怕,就算他来,也有姐在。大不了再被他弄上几次,姐是过来人,跟你不一样。”
梅如玉摇摇头擦去脸上的泪痕,深吸几口气,忽然冲到外面大声叫喊着,直到几个看护女卫过来询问,她才道:“我要两坛好酒,还要一身好衣裳。你们去和巡按老爷说一声,我今晚要请巡按老爷喝酒,有话跟他说。”
金七姐不明所以地看着梅如玉,后者惨然一笑,将布枕高高抛起,随即将那笔直如鹿的长腿一抬,使出一记朝天蹬。两条腿形成个“一”字,枕头化为片片碎布,荞麦皮如同黑雨淋在她白皙的脸蛋上。梅如玉神情冷静,语气低沉。
“不用七姐你再牺牲,该我承担的,我自己承担。反正已经瞎眼看错了人,我何必还守着?好日子谁都想过,我非要过出个人样来给他看看!”
范进房间内。
刚刚接受了范进“惩罚”的薛五面红耳赤地倒在他怀中,小声请罪。与面对萧长策的冷漠完全不同,冰山女神化作了伏低做小的小女人,不住地祈求男人谅解,样子谦卑到了极处。
范进微笑道:“我答应过你的事,又怎么可能怪你。如果你大哥真的选择梅如玉,我不会为难他们,至于这里怎么做,另说。就算现在你想留下她,我也可以答应你。对我来说,梅氏不过就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念头当然会有,这是男人的自然反应。但是说非要得到她才行,其实也谈不到。她不是你,不是卿卿,也不是咱们家其他女人。只不过是个好看的风景,能欣赏固然好,赏不到也无所谓。只要你满意,怎么都好。”
薛五依偎在丈夫怀中,满面都是幸福。“只要退思欢喜,我自然就满意了。梅氏多半要拿我当大仇人了,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别记恨相公,随便她恨谁都好。相公,要是你遇到我大哥那种局面,会作何选择?”
“那还用说?自然是带着女人跑掉了。管你是为了什么样的大局,我也不会牺牲爱我的女人,让她和其他男人上床。于你兄长而言,他认为自己很伟大,为了做成大事业,自己可以牺牲儿女私情。可是对我来说,如果连儿女私情都不能保全,那么这个大事业于我何干?就算鞑虏提兵百万来犯,不把你交出去就要束甲相攻,我也和他打一仗,大不了玉石俱焚,凭什么交人?当然,有的时候一个人就算再怎么不愿意,也对抗不了大局,你想不想无关结果。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就真的去欺骗自己,把这一切说得心安理得光明正大。”
薛五噗嗤一笑,“有相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大哥也在担心,怕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这个妾就被送人,现在看来绝对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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