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初升,阴霾尽去。
这是个晴朗的好天气。阳光明媚,天蓝如洗,蔚蓝的天空中,几朵云彩漂浮,组成各种图案。蓝天之下,绿草如茵,亦是一片生机盎然。得益于之前的暴雨,让草原上植被湿润,当日赵全营造大板升时,于选地上亦下了一番心思。大板升城水脉发达,有河流通过,取水比较容易。因此昨晚的那场大火,此时已经完全熄灭,只剩下缕缕青烟以及一片狼藉残骸证明火灾的痕迹。
天灾已经过去,**刚刚开始。有形之火被扑灭,名为仇恨的无形之火,却正在熊熊燃烧,其势头越来越旺,比起昨晚的大火有过之而无不及。
原本属于扯力克的营地,此时已经变得杂乱不堪,大量的帐篷被掀翻,简易的拒马等防御手段也被破坏殆尽。骑马持弓的蒙古健儿分成几个阵营,彼此之间都保持着三箭之地的距离,互相看对方的目光里都充满了仇恨与敌意。大明骑兵反倒成了局外人,列成防御阵型,与所有部队都保持着距离,避免刺激到任何一方。
原本属于辛爱的部下,在辛爱死后被扯力克吞并了大半,少数人拥护辛爱的儿子,不听从扯力克指挥。这部分辛爱的部下重新凑成一团,在原先辛爱手下两个千夫长赤烈、察哥的带领下列阵自守。而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则是扯力克的三个血盟兄弟带着扯力克部下的三个千人队,组成了自己的阵型。
与两支骑兵呈三角形布置列阵的,则是三娘子和她的部下。其中包括了大板升城的牧民以及本就归三娘子指挥的万人队。由于大部分兵力负责守卫大板升,在城外的兵力并不比另外两支队伍为多,且其中混杂了大批牧民,不如另外两支完全由士兵组成的队伍纯粹。从实力上看,似乎并不占据优势。
营地的主人,草原的新汗扯力克,此时就躺在三方队伍之间的草地上。身上覆盖着一块兽皮,脸上并没有任何遮盖,露出那张狰狞扭曲的面孔。原本就极为丑陋的脸,此时就显得更加可怖。扭曲的五官与痛苦的神情搭配在一起,仿佛从神话故事中走出的妖魔而不似人类。唯一值得欣慰的一点,就是这妖魔对人间已经没有伤害。这位骁勇如虎狡黠似狐,野心勃勃的草原枭雄,此时已经走入长生天怀抱,与人间再无瓜葛。
昨晚的混乱中,扯力克始终没有出现,导致营地群龙无首,部队难以发挥作用。大板升城的牧民横冲直撞,掀翻帐篷寻找凶手,营地里的士兵稍一反抗,就会遭到三娘子部下的攻击,导致大半个营地都被破坏成废墟。
当太阳初升时,人们终于发现了扯力克,但却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负责守护大帐的亲兵不知下落,那名负责为扯力克暖床的女奴,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跪在扯力克身边,除了哭什么都不会做。
没有任何侥幸,大汗死了,她肯定要死。先是被扯力克夺去纯洁,现在又要失去生命,连番的打击摧毁了少女的理智,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做。自从被发现开始,她就一直在哭,并不能提供任何有效的消息。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扯力克又是如何死的,从她嘴里完全查问不出。..
由于有死尸在,扯力克的死因很容易查清楚。夺去扯力克性命的,是一支穿喉利箭。这支箭本身并没有特殊之处,无法从凶器反推凶手的身份和归属。昨天晚上制造混乱的牧民以及他们的主人三娘子,自然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可是辛爱的部下身上嫌疑也不小,辛爱的儿子并不认同扯力克的地位,一直在着召集部众,试图和扯力克对抗,这些辛爱的旧部是否会顺应小主人的号召,乃至当初的归顺到底是阴谋还是真心,现在都说不清楚。
说来让人哭笑不得。三娘子的嫌疑之所以大幅度下降,并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反倒是因为她什么都没做。昨天晚上她和她的部下冲进营地,扯力克一方又没有有效的指挥。如果是她策划了这一切,半夜时间足以将扯力克部下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草原儿女向来敬畏武力而轻视道德,忠义诚信这些素质在草原上并不见得是优点,有时还会沦为笑柄。道德文章出了长城,便失去了威力。固然部落的角逐中计谋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但是到最后阶段,必然是靠武力说话。三娘子虽然控制了大半营地,也杀了一些人,但是总体而言还是保持着克制,不像早有预谋,让扯力克的部下相信她的无辜。既然不是三娘子所为,辛爱旧部的嫌疑自然就变大了。
这次扯力克带五千大军来到大板升,由于担心内部不稳,特意把从辛爱手中吞并的两千精锐带在身边。昨天晚上的混乱中,扯力克部下有一定伤亡,双方兵力都不满。扯力克那三个血盟兄弟对于这些精锐铁骑也有所忌惮,是以没敢直接动手。但是言语中已经开始列举对方的嫌疑,部下则叫嚣着怒骂着,随时准备发动进攻。赤烈和察哥两人都不擅长与人辩驳,只是紧握着刀柄,警惕地看着扯力克的部下。
这支人马倒也不时孤立无援,在扯力克的死尸发现之后,赤烈第一时间已经联系了盟友:代表察哈尔而来的长生。
在场各方势力里,长生的人马最少,只有两个百人队护卫长生前来谈判。在昨夜的骚乱中又有一些伤亡,现在的人马不到一百五十人,在这些如狼似虎的千人队面前,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可是在长生背后,站着整个草原名义上的主人图门汗,以及察哈尔阳和万户的大量骑兵。土默特接连失去三位大汗之后,必然面临严重的内部危机未来这广袤草原谁做主人现在还说不好,是以扯力克的部下,对于长生也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辛爱的妻子是长生的妹妹,虽然她们按照草原传统在辛爱死后嫁给了扯力克,但是辛爱的儿子依旧留在自己的部落。长生和辛爱、扯力克都可以算作亲戚,此时也是比较有资格说话的一方。
他咳嗽几声,高声道:“大家请放下武器,不要用弓箭和刀子对着我们的兄弟。大汗的死是个意外,我也非常痛心。但是现在,不时悲痛的时候,我们需要找到凶手,为大汗报仇,而不是自相残杀。”
扯力克的血盟兄弟海寿用弯刀指着赤烈与察哥道:“这两条背信弃义的狗!大汗收留了他们,他们却对大汗下毒手。辛爱的儿子正在召集部下,想要争夺汗位。这些人一定是勾结了辛爱的儿子,杀死了大汗。我要砍下他们的脑袋,给大汗做祭品。”
长生道:“海寿兄弟,你这样想就错了。大汗的死绝对不是我们草原汉子下的手。我们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怎么可能自相残杀!而且,我们向来直来直去,有什么争端,都会通过自己的弓刀求个公道。只有卑鄙的大明人,才会用这种诡计!”
三娘子皱起眉头,“长生,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钟金哈屯,你的大板升城昨天晚上也着了火,如果是赤烈他们干的,怎么可能去你的地方放火?只有大明人才会这么做,挑动我们部落之间撕杀,削弱我们的力量。他们在辽东,挑动野女直的各个部落互相交战,用的就是这种方法。我们不能上当,应该团结起来杀死大明的狗贼,为大汗报仇!”
扯力克的三个血盟兄弟被长生抛出的新观点搞得有些头晕,看着长生。三娘子也问道:“你说是明朝人杀死了大汗?证据在哪?”
“证据很简单!爆炸!我们昨天晚上都听到了爆炸声,这种声音,只有大明的火器才能发出的。如果我没猜错,他们的那些酒桶里,混进去了自己的火器。这种火器叫做万人敌,我们在蓟门的时候,见识过它的威力。一枚万人敌就可以杀死我们十几个勇士,是非常可怕的武器。他们用万人敌制造了爆炸和大火,又暗杀了我们的大汗。现在,他们还在那里,等着我们自相残杀!”
长生的马鞭指向如同军事观察团的明朝骑兵。“如果我们真的开战,那些骑兵肯定会在趁我们筋疲力尽的时候冲上来,杀光我们,夺走我们的牛羊,抢走我们的女人。他们做过无数次类似的事,大家心里应该都有数。现在是到了下决断的时候了!”
男子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些指点江山的气魄。“我们草原的男儿应该联合起来,杀光这些大明走狗,为大汗报仇。然后我们将按照传统,选出新的汗,带领我们向大明进攻。宣大防线上所有能抽调的骑兵都在这里,杀了他们,那些明朝人就没办法互相支援。我们可以打进长城,攻破他们的城池,掠夺他们的财帛和女人!儿郎们,我们永远不能忘记自己从哪里来,不能忘记自己是谁的子孙!成吉思汗建立的武勋,应该在他的后人手中发扬光大!软弱的人,占有广袤的草场,美丽的女人,如山的财富,英勇的草原汉子过得像是乞丐!这,不公平!我们联合起来,就能拿回属于我们的一切,重新做中原的主人!”
四周寂静,只有长生的呼喝声在草场上回荡。一些蒙古士兵的眼睛里,射出名为玉望的光芒。必须承认,长生的话对于一部分蒙古士兵来说,确实有煽动性和吸引力。成吉思汗时代的好日子对比眼下的窘迫生活,让一部分人无比期待回到过去。长生的话如同一根火把,点燃了某根危险的药线,一场可怕的爆炸,就在酝酿之中。一些人的目光已经落在大明骑兵的身上,有人摘下了弓,有人的手握紧刀柄。只等主将吩咐,就可以行动。
就在此时,大板升城内,一支骑队如同闪电一般向着营地跑来,随着骑队的行动,还有人大声吆喝着:“天使!天使到了!”
一身官袍的范进在队伍最前端,左右则是薛五和梅如玉。两个女子簇拥着他,向着事发地跑过来。说曹操,曹操到。长生看着三娘子,但是后者并没有作声。眼下实力最强的是三娘子,她不说话,长生也不敢轻举妄动。
赤烈、察哥以及扯力克的三个血盟兄弟,看范进的目光都有些复杂。长生有关万人敌的叙述,从某种程度上确实说服了扯力克的这几个死党。他们也开始怀疑,这一切和范进有关。就在他们准备发问之时,范进主动开口道:
“本官听说,扯力克汗不幸遇害,特来吊唁。另外,也要设法查清真相,还扯力克汗一个公道。人不能白死,谁杀了大汗,一定要付出代价!”
长生看看范进,冷声道:“范老爷准备怎么查清真相?这里是草原,不是大明的衙门。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草原需要新的大汗,也需要新的规矩,大老爷准备查多久呢。”
“用不了多久的。”梅如玉作为范进的通译很是尽责,语速非常快但是吐字清晰,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我们老爷想知道,接下来土默特将由谁来做大汗。”
长生愣了一下,“这是草原的事,与范老爷似乎没什么关系。”
“土默特的汗,关系到与大明的马市交易,怎么可能和大明没有关系?据我所知,扯力克的儿子还很小,根本不可能做大汗。那么接下来继承汗位的,是辛爱汗的其他兄弟?”
长生看看扯力克的部下以及赤烈、察哥,摇头道:“这件事需要仔细商量,按照草原的规矩,由各部头人推举出大汗,现在没法告诉范老爷。”
“是没法告诉,还是不想说?”范进的声音变得阴冷,梅如玉的语气也就随着转为低沉。
“在草原上,最不希望土默特有大汗的,就是你和你的主人图门汗吧?扯力克汗英明神武,不会受人控制。你们想要让土默特成为察哈尔的附庸,扯力克汗就是最大的障碍!自忠顺王到扯力克汗,他们都只会和察哈尔做盟友,不会做部下。图门汗一心想要统一草原诸部,一个软弱无能的土默特大汗,一个与明朝廷势同水火的土默特,才是他需要的。那么一心想要和大明交朋友的扯力克汗,只怕就是图门汗的眼中钉了。”
字字诛心。这些话实际没有什么证据,全是恶意揣测加阴谋论。但是这番话却正和当下草原的局势,几个血盟兄弟不禁想起之前长生的说辞,看他的目光里就多了几分疑虑。长生怒道:“范老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说一个事实而已。昨天晚上,大板升城和扯力克汗的营地同时失火,显然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这样做的人,目的非常简单。挑起草原的内讧,削弱土默特部落。同时让土默特和大明的和谈失败,彻底中断马市。这样做对土默特和大明都没有好处,那么谁会这么做,我想大家不妨猜一猜?”
范进微笑着,朝扯力克身边跪着的女奴招手,示意让她过来。长生刚想阻拦,三娘子道:“让她过去也没关系。这么多人看着,难道还怕有人弄鬼?”
女子被三娘子身边的多兰搀扶着,走到范进身边。范进以梅如玉安抚着她。
“你说出事实,我带你回大明。给你找个婆家,再给你一些土地,让你这辈子生活无忧。”
“按照草原的规矩……”
长生的话没说完,三娘子忽然打断他道:“按照我的规矩,让这个女人把话说完!土默特的人如何发落,轮不到山阳万户的人来干涉。”
女奴原本绝望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些许光明,她看着范进问道:“你……你真的能让我回大明?我……可以不可以带我的家人一起走?我们不需要土地,只要能让我们放牧就可以。”
范进点头道:“我保证带你们回大明,而且让你们去江南。在那里你不需要放牧,只要随便做点什么,就不用挨饿。本官乃是朝廷命官,不会对一个女人撒谎。如果你不相信,钟金哈屯也是证人。不光是你,整个土默特部落的人,都会有好日子过。我会再运一批粮食来,保证没有牧民会挨饿,保证大家有饭吃,有衣服穿。大明希望和土默特做朋友,我也希望从你嘴里知道真相,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我会保护你和你的家人。”
少女猛地朝范进磕头,用蒙古话大声地祈祷祝福着范进。随后大声道:“昨天晚上,忽然响起了炸雷,随后着火。大汗说出去看看,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害怕……就穿了衣服跑掉,后来被人发现了捉回来。谁杀了大汗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听到大汗说过一句话。”
“说什么?”
“大汗说要杀了长生,砍下他的头做酒器!”
她这句话的声音很大,附近的人都听得清楚。长生面色一变,抬手一箭向女子射过去。可是薛五的弹弓并不比他的速度慢,一发弹丸如同流星撞在箭杆上,把箭撞向一边。三娘子也摘下弓对准了长生。“敢在我的面前杀人,你的胆子不小!”
“她……她在说谎!”长生怒道:“她被明朝人收买了!大汗的死和她有关!”
海寿这时冷冷说道:“她没说谎。大汗昨天确实吩咐我和桑格,要盯住长生酋长和他的部下。”
他的话分量远比女奴来得重,没人敢不拿他的话当回事。长生面色几变,一旁图日勒道:“这话我怎么不知道?”
桑格接话道:“因为大汗也让我们盯着你!图日勒兄弟,我记得你是部落里最好的射手。可不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箭?”
这时扯力克队伍里,一名军官忽然指着图日勒道:“昨天晚上,他去看过那些酒!看过那些从明朝人手里夺来的酒!”
图日勒不知道为什么,众人都朝自己急火,青筋暴起,怒道:“你敢诬陷我!我杀了你!”
可是他的弓刚刚抽出,三娘子已经冷声道:“长生!你们察哈尔人和大明打了这么久的仗,肯定缴获过明朝的火器,比如万人敌!土默特的小伙子们,你们还在等什么!杀了察哈尔的狗和背信弃义的叛徒,给扯力克汗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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