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范进走出帐篷,便看到拿着刷子正在刷洗战马的多兰。
这次征讨河套,三娘子是主帅,老把都则是先锋。这是三娘子就任济农的第一仗,也是一场大战,疏忽不得。不但要胜,还要胜得漂亮才行。由于三娘子亲征,多兰就得留下来,坐镇大板升城。虽然出阵得事不需要多兰负责,但是她半点不比战士来得轻松。每天晨起刷洗战马,准备战具,带着一支亲随女兵穿着一身铁甲在城里巡逻,总让人觉得她才像是即将挂帅出征得那个。
看着她忙碌的样子,范进不解地问道:“你不需要出阵,为什么也搞得那么紧张?”
多兰依旧在刷马,并没有看范进。过了好一阵,才冷冰冰的回应道:“因为我要让牧民感觉到亲切,知道我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头人,而是和他们同甘共苦的姐妹。城里所有人都在为战争做准备,即使不出征,也要为战士准备食物,伺候牲口,我当然也不能例外。再说,姑妈离开后,我要坐镇草原,为姑妈做好后盾。草原不是大明,养尊处优的人,是得不到尊敬的。”
范进此时已经走到她身边,伸手想去拿刷子,多兰却一下子把刷子藏在身后,瞪了他一眼道:“你被牲口踢死谁负责?这马脾性大,刷的不舒服就要伤人。你回帐篷里接着睡去,这没你的事。”
“我只是想帮你。”
“我不需要别人帮!再说你能帮我到什么时候?过几天不还是要走?既然是要走的人,就别做戏,回去睡觉!一会姑妈要找你去射黄羊,你别忘了时辰。”
她和范进相处的态度,一直就是如此。其实多兰并不是一个如此高傲冷漠的性子,在草原上她的人缘不错,是出名的和善而又活泼的姑娘。只不过在范进面前,她始终就是这么一副冷脸。她会按照草原的习俗,准备饮食伺候丈夫,但就是没有好脸色。可是从她私下藏着范进的文稿,以及以丢了为名,私下藏的一件范进的衣袍来看,又不是对这桩婚姻持反对态度,最后只能归结为:傲娇。
眼下并没有多少时间给范进拿来融冰,教训这个傲娇妹子,随着土默特点兵,他也该考虑返回山西,继续自己的工作。
这次出征河套,其实是范进与三娘子共同会商的结果。原本前后套都是大明领土,时移世易,如今都已经不在掌握之中。原本建立的哈密卫,也早就被吞并。嘉靖年间曾经有人提议过复套,但是大明的国力达不到,再者说即使真复套成功,也没法建立有效的行政管理。这个提议最终以首辅和三边总督被皇帝斩首告终,这件事也就没人再提。
河套地区的重要性不仅在于水草丰茂土地肥沃,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其地理位置十分关键,属于大明和西域来往的咽喉。如果可以把这条路打通,就能恢复上古的丝绸之路,让山西、陕西等地商人可以直接和外藩进行贸易。其实在明朝初年,这条路依旧通畅,包括蒙古人在内,都能通过丝绸之路与大明互相贸易,换取生活或军事物资。
只是在河套地区失守,明朝西北的控制力衰弱,加上吐鲁番国的崛起,让这条丝绸之路逐渐荒废。范进这次借扶三娘子上位,目的就是要把这条丝绸之路重新振兴起来,让大明的物资可以出现在西北各部落,乃至更遥远的番邦诸夷。西商、晋商可以通过这条路,获取巨大的利益。
想要在未来让晋商继续发挥九边物资供应人的作用,并且不再垄断粮食市场,必须得给他们找出足够的利益来源。不能因为明朝或是边军的利益,就要求这些晋商过苦日子。这种想法的结果,注定是让两方对立,那就不符合范进的需要。是以,这条路对于山西乃至九边的商业布局,都有巨大意义。
河套的火筛等部落其实也是土默特这个大概念下的小部落,原本火筛对于俺答非常服从,有令必行,两方的关系也比较融洽。可是火筛并不是一个亲明人士,对于整个河套的部落来说,最有利的生活方式,还是在春秋两季掠夺大明,依靠战争红利,度过其余的季节。马市之类的事情,他们不喜欢,也认为经商比不过明朝商人,只会自己吃亏。
是以他们并不喜欢三娘子,也不愿意接受一个女人的指挥。在扯力克死前,火筛部落就已经和察哈尔开始来往。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火筛未必是想谋反,也不希望察哈尔吞并土默特,最多就是想要三娘子下台,土默特部落能够按照传统方式生活,而不是做大明的附庸。
他这种想法不能算错,但是不能允许。从制造劫粮冤案之前三娘子就已经开始做战争准备,要对火筛用兵。
十万大军远征河套,之后就准备对吐鲁番发动攻击。未来的三到五年之内,土默特的触角将伸向吐鲁番、乌斯藏,未来的土默特规划将是一个拥有数省疆域的庞然大物。而体制上也将从松散的部落联盟,变成权力更为集中的济农制,各部落的管理权很大一部分被收归上层,令行禁止,不能再各行其是。
对于这些习惯自己称汗的头人来说,要做到这一步当然不是容易的事,可是在这次出征之后,情况就很难说。
“火筛这些年积蓄颇丰,加上河套水草丰茂,有这个做吸引力,那些头人愿意出兵。吐鲁番王多有珍宝,这些年又靠着占有商路发财,也是头肥美的羊羔。对他们用兵,部落不会反对,前提是必须打赢。”
弓弦松动,一支利箭射出,奔跑的黄羊应弦而倒。两骑快马从黄羊死尸身边跑过,对于猎物却没人在意。
此时已是旭日高升,头戴宝冠身穿红衣的三娘子,在阳光映照下,周身沐浴在金光之中,确实有几分像是画中法力无边能给草原带来无穷福祉的菩萨。范进骑着白马紧随在后,他的骑术在水准之上,但也只是水准之上而已,比起三娘子这种马膏药,就差了一天一地。三娘子有意看他笑话,把马往草丛等危险地方带,范进就只能紧抓着缰绳,脸色少有的严肃。
他们两人由于现在有了多兰的关系,往来更方便,算是有了个护身符。加上各自身份的问题,都知道他们射猎只是幌子,肯定是要谈正事。所以扈从只是远远的跟着,不敢靠近。此时两人放开马,周围就只是如茵绿草,看不见人。
三娘子跑得正急,忽然一把勒住坐骑,胭脂马一声长嘶站住,范进连忙勒马,坐骑前蹄高扬人立而起,范进连晃了几晃,总算坐稳当,三娘子却已经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
范进没好气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我是南方人,天生不会骑马,有什么好笑的!有本事我们比划船!”
“好啊!”三娘子笑了一阵,甩蹬下马,伸手取下了自己马上的套马杆。“我很想去江南看看,但是没有向导,我一个蒙古人怎么认识路。如果你愿意给我当向导,我就去江南还有广东看看,看看水乡是什么样子,再看看真正的大海。到时候你来教我撑船。”
范进也下了马,见她又拿下自己马上的套马杆交叠插在地上,不解道:“这是什么意思?”
“免得打扰。我们要说事情,不想让人坏了兴致。”
说话之间,三娘子已经盘膝坐下,那一身衣裙并没成为累赘,反倒是增加几分气势。范进必须承认,虽然多兰年轻,但是说到相貌和魅力,实在是远远逊色于三娘子,就在风度上,也多有不及。
他也撩起下摆,在三娘子身边坐下,“我觉得打赢火筛,应该没有问题。他的部落远不及你们强大,前套主要都是土默特的力量,他最多是控制后套。只要第一轮把他打躺下,然后不要和谈继续进攻,应该可以很快解决他。”
“解决火筛不难,真正难的是察哈尔。如果他们趁机从背后捅我们一刀……”
“这就是我的问题。我可以保证,不会让察哈尔有出兵的机会。”
“保证?你怎么保证?”
“蓟镇会集结重兵,虽然不是真的把察哈尔扫了,但是做个态度出来,图门就要担心。辽东李成梁、蓟镇戚继光,他们都会做出向塞外发动攻击的模样。李成梁那人好大喜功,说不定真的会去打几次,图门外强中干,表面上看是草原之主,实际上已经沦落到只会用诡计的地步,胆子都被打破了,不敢对土默特怎么样。最多一两万骑兵来骚扰一下,牧民们的力量足够对付他了。”
三娘子回想着动员令下达之后,大板升城内的样子,也认可范进的话。虽然蒙古眼下的主要事情就是打仗,全民都是准战士。但是每次打仗之前,普通百姓难免有依依惜别之意,对于自己的亲人,留恋不舍。
可是这次,大板升城的百姓表现格外主动,战士的家属会得到其他人馈赠的食物,还有人送上自己的武器,或是主动帮战士做准备工作。许多没有被征召的少年,居然主动去找人想办法,想要跟随部队出阵。
他们这样做的原因,并不是想要去火筛部落劫掠,而是极为单纯的:报仇。火筛拿走了属于自己的粮食,那他就得付出代价。这仅仅是大板升一地如此,如果整个土默特部落都变成这种风气,察哈尔来一两万人,也就是送死而已。
“以往出兵,虽然也号称是为了部落,但是战利品总归还是上层拿的多,再就是那些冲锋陷阵的人,他们可以拿走剩下的部分,没有赶上破城,或是受伤的,就只能喝汤,或是什么都拿不到。还有那些阵亡或是残废的,因为对部落失去作用,在战利品分配上就更吃亏。这次把粮食、布匹直接分给牧民,就是告诉他们,这些东西是属于他们的,没人能拿走。火筛劫的是牧民自己的财物,而消灭火筛之后,战利品也要公平发给草原百姓,大家自然踊跃。为了大汗部落而战,和为了自己而战,这肯定是不一样的。”
范进笑着说道,只要下了马,他的思路就清晰,在三娘子面前也能保持风度。“现在时间太短很多东西看不出来,几年之后,草原上的牧民就会知道,钟金济农是活菩萨,是他们的救星。谁要想反对钟金济农,他们就先砸碎谁的狗头。推行济农制,也要靠牧民支持,他们都支持你,那些头人反对有什么用?”
三娘子道:“那你让我派人去火筛部落,把这些消息透露过去,也是?”
“当然是给火筛部下的牧民们听的。看吧,等你的部队到了,只要火筛败一次到两次,就会有好戏看。”
三娘子看着范进胸有成竹的样子先是笑,随后就是发呆。忽然她问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啊。你要出征,我也该回山西坐镇调度。”
“你这样帮我,确实很有用。可你想过没有,部落变成你想的那个样子,今后大明再想捣巢赶马,就很难了。”
“这个我当然想过,这没什么不好。那帮混蛋的战术,早就该被淘汰。做军官不好好守住防地,只想去发财捣巢,牺牲自己防区百姓的身家性命,去换富贵军功,这样的人被杀光了才好。再说他们这样搞,家丁只认将主不认朝廷,边地就会形成将门割据,朝廷权威早晚大打折扣。让他们乖乖改成守城,别总想着启衅,更别想着没事找事。边地太平起来,才好把将门调动开,免得出现尾大不掉之势。”
三娘子看着范进,“我其实再想一件事。如果你留在草原,会不会是我的卧龙?”
“算了吧,卧龙很辛苦的,我这个人最懒不过,还是回去做我的大老爷好。草原这里太辛苦,什么事都要自己做,我可住不来。不过我会在山西待一段时间,帮岳父推行新法,也帮你把事情做好。等到收拾吐鲁番的时候,我肯定还会来。”
三娘子抿着嘴巴不说话,只看着范进。伸手拔起身边的一根草茎,在手里来回摆弄着,过了好一阵,她忽然把草一下子扯断了,随手一丢,起身拉起范进。“既然要走,那就上马吧,回去我帮你准备行装。”
范进跟着站起身,准备向自己的坐骑走,不想三娘子手上突然发力,将范进朝自己怀里拉,不等他反应过来,三娘子脚下一个绊子,却是标准的蒙古摔跤术。
毫无防范之下,一身技击之术没等发挥,就被绊了个趔趄,没等范进保持平衡,三娘子已经跟着扑上来,将范进压在身下。两人的身体在草地上打了几个滚,滚入草丛深处,范进望着骑在自己身上的三娘子,见她目光如火,两颊似霞,呼吸变得短而急促,而手上的力气则大的吓人,不解问道:“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做一件早想做的事,我等不及了!”
随后她猛地低下头,霸道地攫取了范进的嘴唇,同时手上用足气力左右一撕,一声裂帛声起,片刻之后,一件破碎的官袍被丢出草丛,落向远方。
“这是官服……体统!”
“闭嘴!”
宝冠、红袍、男子的中衣……一件件衣服在草海中飞出,落得到处都是。风吹草动,草海翻腾,绿草一片片倒下,又随后站起,在风中摆出各种姿势。胭脂马与白马发出呼唤主人的嘶鸣,得到的回应,却只有阵阵低声的喘气与呢喃。间或有人类的躯体在草海中现出行迹,又马上被草淹没。
许久之后,绿草停止了摇曳。男子的声音在草海中传来:“三娘子……你敢强X朝廷命官!”
随后,一个女子淡定的声音响起,“大明才子的味道……不差。我早就该这么干了,可惜下手迟了。今晚你来我的房间商议军情,否则我宁可和大明翻脸,也绝不放你回国!”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