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矢划破长空,如同流星掠过天际。箭落在船上,火随着烧起来,于铁网阵早已操练娴熟的守卫,按着铃声指引,将火矢向目标尽情倾泻。伴随着火箭,还有岛上那笨重而又原始的火器,除了采购自扶桑的铁炮,海盗们还有许多原始笨重不易搬运威力也有限的火器,有一多半都设在这一带。乒乓做响声中,铁沙如同风暴席卷着袭击者的坐舰。
熊熊烈火与雷霆中,一个个洪亮的嗓音响起。“番鬼想让我带路,我就给带,这路带的怎么样?”
“我没有丢泉州人的脸!对的起祖宗!他们想上岛,我就带他们来铁网阵,还有人带他们去撞了礁石。这帮番鬼,吃矢去吧!”
“弟兄们,放箭,多放火箭,让这些番鬼变烧猪!”
这些大喊之后,往往伴随着就是惨叫,随即便是火铳发射的声音响起。事情到了这一步,偷袭变成了强攻,西班牙海军也不可能真的就因为铁网或暗礁的原因就退缩回去。
第一支突击队陷入苦战,第二、第三支突击队立即被组建,紧急投入攻击之中,岛上的守卫大半被抽调去维护秩序准备撤离,警备力量不及平日三成,在西班牙人优势兵力的攻势下,守卫开始撤退,异国军人的战靴终于踏上了美丽的七星礁。
“情势危急,现在上船,立刻起航。”范进冷着脸,短铳也被他握在手里。前面走的很顺利,如果最后死在夷人手里,那就未免太过滑稽。这些人不大可能承认官府身份,即使自己是巡抚爱将,见面也多半是先拿排枪招呼。
他虽然靠着系统的力量可以跟这些人沟通,但问题是他不认为靠嘴可以说服一群士兵。眼下所有人都忙着跑路,很难组织起有效的反突击,想要守住岛屿,实在是太过艰难。
如果不尽快做出决断,最大可能是被西班牙人追上来,就连撤退都将变得不容易。林海珊点头道:“没错,我们必须走。”
“还有那么多人没上船呢!我们船上还有位置,还可以上人的。那么多女人,如果落到番鬼手里……”梁氏自己就受过夷人之害,一想起那情景,就忍不住开始打哆嗦。女人和孩子的哭声,已经在夜风里传来,即便是守卫也开始有了不稳情绪。毕竟谁也不希望落到番鬼手中,尤其是女人。
范进摇摇头,“没办法了,夷人来的太快,也太坚决,这是我想不到的事。按道理,他们不可能攻这个岛子的,我们可以撤一整晚,只要明天天亮以前走了就可以。谁知道他们抽什么风,居然直接压上来,这下就很麻烦。只能学壁虎,断尾求生。”
林海珊也拉住嫂子道:“好心要分时候,我们做这行,心更是要狠,走了,不走来不及了。”
“小妹,对不起,都是嫂子没用。如果不是嫂子之前闹的人心四分五裂,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你大凤哥在的时候,番鬼不敢来这里的,现在他们都杀上岛来了,都是我这个蠢女人,丢光了你大凤哥的脸,也搞没了他的家业……我是罪人。”
“嫂子,你说什么,我怎么会怪……”林海珊正想安慰嫂子两句,把这个女人劝上船去。却不想梁氏的手忽然挥舞出,一记猝不及防地手刀落在了她的脖子上,这一击既快又准,林海珊身形摇晃两下,人便软了下去。
事情来的突然,连范进都没想到,一切就已经结束。梁氏将林海珊朝着范进怀里一推,“她是你的娘子,你负责照顾好她,今后好好对待她不许欺负她,否则不会放过你。见到三姐的时候,跟她说一声,就说四妹好想再吃一次三姐做的肉粥。”
“林夫人……”
梁氏摇头道:“你不必说了,你们读书人的道理,我不懂那么多,我只知道我相公好不容易赚来的公道大王名号,不能就这么丢了。小妹将来要扯旗,最重要的就是名声,总得有人替她赚个好名声出来,将来才有人跟她啊。幸好,我还带了件值钱的东西,可以把面子挣回来。”
说话之间,见她自伸上摸索出数尺长短卷好的长条包袱,又取了杆长枪来将包袱向上一挂,迎风舒展间,竟是一面大旗。黑夜里旗本来是看不见的,但是这旗上撒了磷粉一类的东西,夜色火光中碧光荧荧,阴森可怖,一个巨大的林字,在风中飘扬。
梁氏猛然大喊道:“林家旗下儿郎,从来没有怕过番鬼!这是我们汉人的地方,只有番鬼怕我们,没有我们怕他们的道理。这些人想要抢我们的家业,杀我们的仔,让我们的女人生他们的后代。这种事,没得忍!带种的跟我杀回去,让我们的女人和仔离开。不怕死的人跟我走,把番鬼堵回去。”
战旗高举着,闪烁光芒的林字,如同火把,女人的言语则如同战鼓,将那原本已经涣散不堪的人心,重又聚拢起来。范进一开始试图阻止梁氏,可看着她那清澈如水的眸子,他便知道自己拦不下。
这个女子缺乏主见,也没有谋略可言,从各方面都无法算做合格的首领,她只是个小女人,相公爱人就是她的全部。为了维护丈夫的荣誉,为了给小姑子未来做新当家铺路,也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这次她愿意赌上一切。
被恐惧与焦急笼罩的队伍,在梁氏的大喊声中渐渐变的安静,那面大旗起的作用,或许比梁氏更大一些。对这些跟随林凤出生入死的男女来说,这面林字旗承载的不仅是一个姓氏,更是他们的理想与希望。建立一个自己的国家,过上永不为奴的生活,即使这只是个梦,他们也愿意为之拼上性命。
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喊道:“让孩子上船,我们去挡住这些番鬼。我们可以死,但是后代必须留下,我们的女人,也不能给番鬼生仔!”
那些本就凶悍能战的男子,开始转向,跟上梁氏的脚步,还有人大喊着,“等一下,不要走太快,等等我们。”
“乱叫什么,自己走走去城堡里,还怕找不到番鬼打?走了,去把那些夷人挡住,这是我们汉人的地盘,轮不到番鬼横行霸道。你们这些女人赶快上船,记得,不要丢了自己男人的面子,宁可死,也不能让番鬼脱你们的衣服懂了么?”
越来越多的人停下脚步,不再争抢着上船,握紧手上刀枪,向着那面大旗奔去。女兵、护卫队、原本负责值勤保证秩序的队伍,在船上都是有空位的,可是现在他们决定放弃这个机会,汇聚于旗帜之下,为了林氏的名声战斗到底。
从各岛赶来逃难的男子,原本如同丧家之犬,所谓的胆量或是骨气都已经消失,只求着逃脱险地。可是当梁氏的言语被人传递着,送入他们耳廓之后,一些人停住脚步,看着夜色中闪闪发亮的林字旗,对身边的女子嘱咐一句,“照顾好我儿子!”,随即举起兵器,向大旗下汇拢。
老人离开自己的子女,高一脚浅一脚的向回走,边走边道:“老了,不中用了,那些船上的位置,还是留给小子们。灾荒来了,就得留下种子,这样才有希望……”
有人复述着梁四姐的话,将她的话一遍遍向着四外喊,因首领被擒手足相残而丧失的斗志,被这面旗帜及言语重新唤醒。滩头沸腾了,那面战旗如同磁铁,将海上男儿向旗下吸引。
装满了逃生者的船上,忽然传来喊声,“还可以再上一个孩子!不,两个!我这么肥,我下去起码可以上三个孩子。安平里的乡亲,跟着我走,保住咱的孩子,给番鬼点颜色看看!”随即,便是跳水声响起。
喧嚣的夜里,枪炮声越响越烈,来自四面八方的敌人满怀杀意袭来,而这座岛上的男人、女人以长枪大刀还以颜色。这支杂乱的武装中大多数人并不能被称为好人,他们手上沾满鲜血,其中一些人的罪名,都足以斩首十次不止。可是今晚,他们提刀不再是为杀戮与破坏,而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后代与梦想。两股浪潮在黑夜中撞在一起,浪花四溅。
在范进看来,这种类似自杀式的阻击行为,无非是凭一口气,一开始或许有些用处,但是等到这口气用完,也就到了极限。因此他只吩咐着留下的人抓紧一切时间上船,自己抱起林海珊快步登舰,随后命令道:“准备解缆,起程!”
佛郎机人既然出了手,官兵很快就会有动作,之前是都不想啃硬骨头,现在是为了抢功争人头,做这种事官军不会落于人后。即便殷正茂真的遵守约定给足三天时间,闻到血腥味的官兵能等多久却是未知数。天亮之前,必须离开。
范进并不清楚,这口气持续的时间,远比他想象的为长,其引发的相关反应,亦是他此时难以预料。
林字大旗于那座高大的城堡上空飘扬,各岛上分营而居的海盗,由于这段时间抓奸细,自相杀戮,昔日战友几成寇仇。即便夷人杀上来,也只各守自家地盘,即便不会趁火打劫捅上几刀,也不可能出师相救。
可是当看到夜色中那闪亮的林字旗后,下面的喽罗或是小头目,却开始了躁动。很快,又有人把梁氏的话带到了这些人耳中,于是这些人积蓄的怒火与狂热便成了洪流奔腾而出,势无可挡。
营门大开,持刀提枪的男子,呐喊着汇成洪流,向着战旗所在涌去。战船驶出泊地,冒着炮火向联合舰队发起攻击。枪炮声在不久之后达到了顶点,整个南澳岛发出了怒吼,汹涌的波涛将高大的泰西军舰剧烈摇晃,旗帜在风中东倒西歪。
异乡的司令官皱起了眉头,手指在桌上轻轻敲打着,“这些东方的野蛮人究竟发了什么疯?我们只是进攻了一个岛,他们为什么就会这么疯狂的来送死,那座岛上有宝藏……一定是这样。命令突击队,抓紧进攻,在天亮之前必须占领那个岛,我相信那上面有我们需要的一切。”
由于夜色影响,这名西班牙军官无从观测战局,于自己的处境也就不太清楚。海盗们虽然还是没有形成有效指挥,却已经恢复了曾经称霸海上的凶性,嗜血海鲨亮出了獠牙,向着异邦敌人狠狠咬下。
喊杀声震耳欲聋,海螺与大鼓声震动洋面,所有登陆的西班牙士兵惊恐地发现,自己陷入重重围困之中,眼前的敌人似乎永远也杀不完,每刺倒一人,就会有起码三个人围过来。
随着战斗进行,这些善战的士兵开始感到疲惫,武器越挥动越慢,但是敌人冲锋的脚步依旧。一张张愤怒的脸孔,和冰冷的刀刃成了这些人最后的记忆。而在海面上,如同蚁群的林氏战舰,包围一艘艘西洋军舰,这些亡命徒硬扛着炮弹,口内衔刀手脚并用,以钩索软梯等工具爬上高大的战舰,与西洋来客白刃相向。
瞎了一只眼睛,身上遍体鳞伤的吴海鲨头上身上满都是血,火光中,俨然一尊魔神。在一声大喝之中,对面西班牙士兵惨叫着倒下,花红脑浆落在他的头脸上。吴海鲨伸出舌头,将嘴边的脑浆舔进去,咂着滋味,忽而大笑道:“林家那娘们,这辈子也没这么风光过。看看老子杀了多少番鬼,她算个什么东西?儿郎们,随我杀进去,看看有没有番婆子!”
此时的吴海鲨尚不清楚,他所登上的,实际是联合舰队的旗舰。而在不久之后,他将在船长室里遭遇尚未来得及撤退的联合舰队总指挥。
五天之后,殷正茂在一队标兵护持下,登上了南澳。曾经称霸海上,有望继承五峰大业,又想要海外开国的海盗之王林凤势力,于万历三年夏日,被官府联合西班牙舰队彻底抹去。
风中夹杂着烟气与腐臭气,让这位二品大员不由直皱眉头。此时的南澳岛上已从仙境变为地狱,残破的战旗与折断刀枪随处可见,贪食腐肉的海鸟,在高空盘旋。身着鸳鸯战袄的明军,将死尸的人头砍下,随后便将尸体随意地丢进海里。在尸山血海中,有人还在仔细地搜检着,寻找漏网之鱼。
殷正茂的目光落在了那座城堡上,那里是整个南澳战斗中最难啃的骨头,直到那个疯女人点燃火药自尽为止,明军都未能将这里拿下。十万精锐,居然奈何不了一个女人带领一群海盗守卫的堡垒,实在太丢人了。
望着那被打得残破不堪的林字旗,殷正茂道:“这面旗的力量,竟然如此惊人,倒是颇让人有些意外。佛郎机那个带兵官,多半就是死在这面旗上。来人,把它摘下来烧了吧,乱臣贼子的旗,挂在那里成什么样子!还有,范进怎么样了,把他叫来见我。”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