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的小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下无人,只有一支规模中等的车队走在路上。
所谓的路,其实就是人为开出的一条小径,除了前往罗山的商队,很少有人会经过这里。路况不好,车走在上面,颠簸得很厉害,路旁草木茂密,偶尔还会传出鸟鸣或是野兽的嚎叫。
能在这种路上走的,也不是等闲之辈。整个车队是由总数超过一百五十名的男性组成,其中青壮占了绝大多数。刀剑都挂在显眼的位置,队伍里甚至还带着几张弓。
这是一支来自广州的商队,车上运载的货物,也是罗山方面最为需要,开价也最高的:食盐。
罗山缺乏物资,盐铁粮食布匹,每一样都是急须之物,不管运什么过去,都能和土人进行交易。大多数时候土人实行以物易物原则,但如果是东西够好,要什么就能由商人说了算。这其中,又以食盐和铁料的收益为最大。
对于这两项物资,官府的管理力度也很大,几次申明,触之即死。但利字当头,总会有些人不怕死,为了赚钱,去闯一闯鬼门关。
这支商队的东家,是广州的一位富商,与盐运衙门有些关系,靠着做盐生意很是赚了钱。罗山这条线,则是最近才刚刚搭上。
冯君瑞的娘子出自泷水望族,家族在当地很有些影响,但也仅限于当地。到了府一级其实就一般,所以刚开始告状,也是准备着闹一闹,让县里给些补偿,再想发把冯君瑞要出来就是了。甚至私下里,那女人已经准备让步,要不回丈夫要点金子就可以。
案子的发展,连其家族都想不到。先是状子一路通天,竟到了总督这一层,紧接着凌云翼忽然出现在罗山军营里,亲自过问此案,给蛮酋盘胜写了封书信要人,据说措辞很严厉。
蛮人向来不怎么看重官府权威,这信当然就没效果。其实到了此时,冯家那边已经不大可能再追究下去,要点钱就算了。却不想凌云翼竟是把这案看的无比严重,上升到土人随意绑架读书人的地步,在交涉无果后立即关闭所有对罗山开放的交易榷场,以断绝贸易方式对罗山进行惩罚。
本来对于这种惩罚,当地人也未必会怕,关了合法通道,就走贩私通道。可是紧接着他们就发现,这条私路也不好走了。那十营官兵设立之初,说是保护榷场,帮助伐木,顺带防范土匪。当榷场关闭后,他们就变成缉私队,专门负责查禁商贾,不许人与罗山蛮贸易。
罗山的粮食盐铁都不能自给,全依赖山外运输,通路一断,山里当然会发慌,于是物资的价格也就以芝麻开花的姿态节节攀升。之前偷偷运些粮布进去,已经让这位商人很赚了些金子,当罗山方面表示运盐来可以给出更高的价格,终于动了心。即使知道贩盐风险很大,但是在高额利润的的驱动下,还是会试图冲一冲,希望可以闯过鬼门关。
通往罗山的通道总结起来,就是水陆两途,水路原本最安全速度也快。可是最近听说水上出了个名为林魔女的女魔头,在官府下达封锁令后,先是放了话,西江的商船只能送物资给官军,否则杀无赦,随后便真的开始按着说的行动。所有走水路进罗山的船,见一只便杀一只,谁的面子也不给。
其部下据说装备精良,有大批火器,人也悍勇,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官兵对其行为不闻不问。不管是请了护卫,还是找人说项对方都不予理睬,很有几个商人丢了性命,这条路就不敢再走。
陆路上官兵设的卡子越来越多,这商人虽然认识些人,可是眼下两广总督自己就在罗山坐镇,还有他的标营负责巡逻。即便是认识人,也没把握冲过每一个哨卡,更多的是要靠运气。这条路是上次走的,由于道路荒凉,官军似乎还不知道其存在,算是当下最为安全的通道。
这样的队伍,自然谈不到什么纪律,不管再怎么嘱咐小心,这些护卫还是忍不住交头接耳边走边议论着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这么一群青壮子弟凑在一起,聊的其实很简单,无外就是钱或者女人。
有人说着即将到达的赤火寨里哪个女人乃子大,哪个女人又容易上手。又说着上次某个护卫用一面小镜子,就骗了一个姑娘跟他钻树林的经历,让一些刚加入护卫队的年轻人,目光变得亮起来。很有些人期待着用自己身上携带的药材或是盐,去换一个蛮夷女子的露水姻缘,脚步也因此加快几分。
远远望见那些望楼,商人终于长出了口气,掏出手绢擦着汗水:“阿贵快去,跟他们知会一声,让他们准备人卸车。我跟你们说,这里的寨老阿资可是个很好客的,只要咱们带着盐,就是他的上宾。虽然没有好酒好肉,可是好女人总是有几个的,尤其他那女儿……”
一声惊叫声打断了商人的话。这叫声,赫然是由方才派去的那名叫阿贵的伙计发出。在这种地方贸易,火并黑吃黑总是长有的事,蛮人收了货用刀付款,也早在考量之中。说笑的护卫脸色瞬间变的严肃,一些人已经抄起武器。有人向前方望着,只见阿贵这时已经被人推搡着回来,但是在他身后跟着的不是那些缠包布穿短的寨民,而是一队身穿鸳鸯战袄,手提刀枪的官兵。
在官兵最前,是个年轻的书生,手摇着折扇神态悠闲,但是目光里嘲笑或蔑视的味道,任谁都看的出来。他看着商人,微笑道:
“不好意思,你是来这里交割的吧,我遗憾的通知你一句,你的买家赤火寨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把你车上的物资无偿赠送给官军,我们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二是大家打一仗,我从你尸体上拿走这些东西,选哪条路,自己说。”
正面的官兵举起了鸟铳,两侧森林里也有了动静,一些护卫向两旁望去,树木阴影间满是红色战衣的痕迹。能跑这条路的护卫,大多是亡命徒,并不至于见了官兵就怕。但是从官兵的数量看并不比自己少,而且远方还有大旗晃动,更多的官兵正向这里赶来,交战似乎不是个明智选择。
书生此时又道:“你们这些做护卫的,别以为别人不知道你们的底,就可以胡作非为。雷一刀,你身上的案底摞起来,怕是要比你这个人还高些,这次还敢抵抗官兵注定死路一条。林阿庆,你一个苦力,学人家装什么高手?以为有几斤气力就很凶是不是?我告诉你,打起来你这样的人第一个死。还有你,周五郎,你一个逃军还真当自己上过阵杀过人就很了不起了?还想打?放下武器饶你们不死,谁把那祸首抓住,所有的罪过就都免了!给我上!”
排枪响起,数只惊鸟飞过天空,空气中很快便有了浓重的血腥气。
半个时辰后。
陈璘将手伸到麻包里,摸出那黄色的晶体,放在嘴里舔舔,随即又吐了口唾沫。“这他娘的,居然用这种粗盐来卖,这帮人心肠真黑。还以为能缴一批好盐呢,这回没指望了。”
广东盐业已经开始用晒盐法,范进又提出在琼州一带搞大型盐滩,晒盐法制出的白盐,不比腹地的淮北盐差到哪里去。但是军队里吃的,都是这种黄色粗盐,味道既涩且苦,里面经常还搀杂着泥沙。本以为打掉这个盐贩子,可以搞到一批好盐,不想与自己吃的居然一样,陈璘心内遗憾倒也不足为怪。
范进笑道:“陈兄,做人要知足啊。这几千斤盐,你漏一点到山里,便是好大一笔进项,足够你从山外换回很多好盐了。再说铲了赤火寨,光是夫子就多了多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贤弟,制军已经下了严令,要控制物资,这么多人为这盐铥了性命,我们还能卖?”
“陈兄就别和小弟打马虎眼了,军中什么情形,大家心里有数,你不卖也有别人卖,想要彻底断绝物资流出不可能。只能靠着锦衣巡查监督,加上制军的官威体面,尽量压制他们,事情不要太过分就是了。一年卖进去百十斤盐巴也出不了大事,既然总是有人要做这生意,自己人发财也是天经地义只要不误正事,制军也不会怪罪。再说凡是交易,必要往来,萨兄的人借着交易,也可以打探蛮人军情,否则要想渗透到蛮人里也很难。”
陈璘也笑道:“托福托福,没有老弟帮忙,这好差还落不到我头上。这些贩私盐的都是亡命徒,本以为要有场好打,结果你这几句话,他们就自相残杀起来。你怎么知道他们队伍里有什么雷一刀……”
“我哪知道有谁啊,随便说说的。他们这些人是临时拼凑的,彼此并不熟悉。再说吃这碗饭的,本就来自三山五岳,什么人都有。没有雷一刀,也有张一刀李一刀,只要他们心内对彼此怀有戒心,就不能齐心合力。官兵人本来就比他们多,战力也强,他们再一离心,可不就是死路。”
陈璘点着头,“总是贤弟你有谋略,这手攻心计用的漂亮。又故意开出那么一条荒道,再把那条路留出来不设哨卡,让那些人以为有空子可钻,却不知是你挖了个坑给他们跳。以后再有什么秘路,也没人敢走了,害。这么弄上几回,外人再想给蛮人卖东西,就要掂量掂量,黄金再好,也要有命花才行。”
“这是第一步,光把商人赶绝也不行,第二步是把他们吸引到我们这边来。让商人为官府输送物资,这样我们在罗山才能长期驻扎。这次分路进兵困死罗山,使的是个拖字决,需要大量的物资输入。光是靠官方运转力量有限,必须要把这些资源调动起来,为我所用。我们多一个朋友,蛮人就少一个帮助,一进一出关系非细。多争取一个商人,儿郎们就少受些苦,让大家在前线有的吃有的喝,这样才算对大家有个交代。”
“那我就先替儿郎们说声谢了。”陈璘的大手在范进肩头一拍,“咱们广东读书人很多,可像你这样看的起我们当兵的却没几个,我们这些粗人恩怨分明,有人对我们好,我们一定会报答。听说长乐乡有人跟你家过不去是不是?等到过年回家,我派一队兵给你,看他们还敢不敢威风?”
山鹰从空中掠过,于地面上那大量的死尸所吸引,但随即又为刀枪与火光震慑,扇着翅膀,飞向远方。
于罗山最外围位置,与汉人采伐以及垦荒的村子比邻的罗山村庄,一座接一座的起了火。一些人服从官府的命令,迁出村子被官兵押解着走向远方,一些人试图反抗,但很快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败下阵来。来罗山发财的地主士绅也加入了攻击行列,把自己的佃农或是护院派出来,协助官军作战。
之前的布局,现在终于到了收获之时,帮助官府的力量开始发威。随着每一个村子被夷平,村里的一切就为这些地主士绅所拥有,在利益的驱动下,他们的参战兴趣极高,甚至一些存在在官军进攻之前,就已经先被附近的垦荒人给攻了下俩。
因为这些人的出动,于盘胜而言,这些村寨的被袭,实际是汉人与土人因为土地而爆发的矛盾。这在广东其实是很常见的事,土客之争引发的械斗动辄聚集万人,并不需要太在意。眼下吃了亏,等到官军退兵,自己再去报复回来就是。
朝廷与罗山蛮的交涉,始终未曾中断,围绕着冯君瑞的去留问题谈条件讲道理反复扯皮,给盘胜这些头人的印象就是:汉人叽叽歪歪不能做正事,真没用。
温水煮青蛙的策略,要用相当长时间才能实现,年前肯定完不了事。等到来年考了乡试,范进就得进京赶考。是以这个年也是他近段时间里,最后一个在广东度过的年,注定要回家陪母亲。
自萨世忠那里借了辆马车,连带那高大如天神的车夫晋爵也一并借了来用。在马车周围,则是陈璘拨调的一队官兵,刀枪雪亮气势汹汹,人还没到村子,消息便已传开,就连邻近的长乐乡都已经收到消息:范进进村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