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广东海域,范进才打开林海珊送的包裹,看着其送的礼物。这里面有一些鱼干还有咸肉,这种干粮的优势是保质期长,劣势是超级难吃。这种东西也拿来送礼……真是个笨女人,范进看着这些干粮不由想起胡大姐做的棉衣,既觉得好笑,又有些觉得沉重。好在比起胡大姐,林海珊总归是聪明些,除了干粮,还多送了一些银饼珠宝。
林氏舰队南澳大败后,吃了不小的亏,但是经过这一年多时间修养生息,尤其是向官府销售金鸡纳这种救命药,收益深为可观。加上官府的照应,又打开了十八铺的贸易之门,元气恢复大半。与林凤全盛时期相比,势力固然有所不及,经济上未必差太多。
为了海外立国,林氏舰队一开始就注重资金积累,对于财产管理上,一向是奉行战利品统一上缴,再行下发。林海珊虽然延续了这个制度,但是管理方法与林凤大不相同,不讲什么克己奉公厉行节俭,而是把金银当做犒赏发下去用以收买部下凝聚人心,自己手上的金银也并不看重。范进这次上京应考,盘费其实带的很足,但她依旧送了份厚礼。
对于范进来说,最重要的其实是她送来的几件西洋货。包括八音盒子、望远镜以及怀表等物事。眼下大明与佛郎机的商业贸易,还停留在大明出货物,佛郎机出银子的阶段。这些番物流入量极少,即便是在广州也很难买到,于北方就更不易得。范进就准备拿着这些东西作为礼物,结交京人才子,达官显贵。
船主人敲响了舱门从外面进来,见了那几样番物也不住点头,“好东西……果然是好东西啊。江宁城里百货杂陈,但是要说到这种西洋番物,却是不多。我家少爵主若是见到这等东西,怕是要以千金求购。”
这船是凌云翼特意为范进找的,因为罗山战役的事,广东于粮食上需求很大,外省商人纷纷贩米来此。即使仗打完了,罗定设州加上移民,短时间内广东的粮食行情依旧看好,何况还有林海珊的采购需求。是以南方数省都在向广东运米,顺带把广东的货物贩回去交易。
能做这种生意的商人,肯定有自己的门路和背景,但是一位举人对他们来说,依旧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奇货。商人姓徐,乃是南京魏国公门下仆役,靠着魏国公府的招牌,在江宁可以横行无忌,但是一出了南直隶这牌子就不大好用,有这个广东乡试第二名压阵,对商人而言就能免掉沿途的盘查搜检,船钱自然就不用谈。
船主人既然四海,范进也自豪爽,笑道:
“这些番人的玩意确实少见,但价值并不算太高。既然是徐小公爷喜欢,范某自当孝敬。这块怀表,就算是我送与小公爷的见面礼好了。”说话之间,范进已经拿出一块赤金链子的金壳怀表推到船主人面前。又将一瓶洋酒递过去,“这是西洋的酒,也不知道徐掌柜是否喝的习惯。”
这位商人见过的举人文士不少,豪爽悭吝都有,但是即便再豪爽也有个度。何况范进并非出自富豪之家,手面理应不至于太阔。在他看来,范进肯把一两样番物作价卖给自己,以便到小公爷徐维志面前邀功,就已经算是给面子。
不想对方随手就把一块看上去就知价值不菲的金表赠送,又送洋酒给自己这样的奴籍商贾,这便让商人有些受宠若惊近而觉得,这书生的性子可以结交一二。
名叫徐隐的商人虽然是奴仆,但终究出身在国公府,是魏国公门下专门负责经营贸易的走卒之一。平日见多了手面豪阔的王孙贵胄,性情上也属于崇尚奢靡,于范进这种大手面的行为最是欣赏,当下也不推辞接过洋酒看看:
“这酒实在看不明白,不过不要紧,爵主家中有许多清客,让他们看看,就知道酒该怎么喝。我这里倒是有一坛上好的南酒,乃是去年过年时爵主赏赐,今天得遇范公子这样的大才子大名士,正好喝了它。公子稍候。”
时间不长,徐隐就命人取了两坛酒又送了几个船菜过来,就在范进的舱里摆开酒桌。徐隐先从一个坛子里倒出些琥珀色的酒膏,又将另一个坛子里的酒倒进去将酒膏化开,边化边道:“这酒有些年头,必须兑着酒喝,否则喝下去人便倒了,什么也说不了。”
范进点头道:“明白的,在制军衙门里,喝十五年的陈绍也得用五年的绍酒来兑,否则那酒还怎么入喉?”
“正是如此。范公子不愧是大才子,能做幼学琼林那等书目,又能写出侠义金镖之类的故事,于这饮食肴馔又极精通,这才是真正的学问,在下佩服。来,我敬公子一杯。这酒微菜薄不当侍奉君子,等到了江宁,必要请少爵主好好招待一下范公子。我家少爵主有孟尝遗风,最喜结交范公子这样的名士才子,你们二人定是一见如故的好朋友。”
“但愿如此了,久仰江宁魏国公大名,如有缘相见,自是范某三生幸事。”
“公子客气了。您是广东这科亚魁,今科一定高中榜首,他日入值玉堂,清贵第一,我辈却只有羡慕的份了。”
徐隐行商多年,本身知识水平未必高到哪里去,可终究是见多识广又出身豪门,谈吐举止上已经是一派上流社会绅士模样,与范进的交谈自然就投契。而他的见闻广博所知甚多,与其交谈于范进而言,也大有裨益。
按徐隐介绍,虽然举人进京的话,有不少船愿意载他们,可是广东举人参加会试的人并不多。自广东至京城行程既远,路也不算好走,固然搭船可以免费,可是在京里总要开销。京里物价本来就高,一到大比之年,物价就要翻几个跟头,光是需要消耗的盘缠,就是笔惊人数字。
固然有了功名之后大多不穷,但是这种富贵基本都是不动产,于手头资金上其实也很有限。除了范进这种因缘际会诞生的土豪外,大多数所谓财主,都执于把财产换成土地以求保值,这就导致了他们一旦出门,其实手里也没多少钱的。
再者即使有钱,也不代表走起来就容易。水土不服以及强盗等原因,也许人在中途就没了性命。广东在会试时又被分在南皿,需要和浙江江西等科举强省的学子去竞争进士名额。
考虑到两边的教育水平差距,这种竞争基本没什么胜算,沿途舟车劳顿,到了地方又要受罪,既然已经成了举人老爷,何必还要付这个辛苦。为了个虚无缥缈的机会赌上性命,就更觉得不值。是以广东学子大多有了举人身份之后就去做生意,或是安心在家里当乡贤,很少真会去京里赶考。
“强盗?路上强盗很多么?”
“偌大个天下,哪还能没有些强盗,一干吃不上饭的穷鬼流民铤而走险,劫夺商船不说,连客船有时都不能幸免。还有些船本身就是贼船,路上杀害客商劫夺财物的事也是有的。所以这年头搭船,一定要找知根底的,否则很危险。其实不光是水上,陆上一样萑符遍地,听说有的村子亦农亦匪根本分不清楚……”
徐隐经商的年头多,什么事都经历过,便拣了几件听闻的盗贼故事来说,至于他自己倒是没遇到过什么危险。魏国公总领江宁二十六卫,家丁里不乏百战悍卒,这条商船上的护卫武力极强,内中还有几人是得过江宁名侠凤鸣歧指点的,艺业惊人,且备有强弓硬弩,强盗来肯定讨不得便宜,徐隐真正畏惧的,却是官府于沿途设立的税卡。
“这年头做生意不怕匪,只怕官。那些沿途的钞关税卡,才是我们的大敌。朝廷的钞关倒还好对付,有我家爵主金面,总是要讲个体面关照,不至于太过难为。可是那乡间自己立的税卡,却是雁过拔毛,谁的面子都不给,一回生意做下来,光是税金就不知道要交掉多少,这回有范公子坐镇我们就不怕了。”
范进笑道:“我听人说我朝商税三十税一,并不算重啊。”
徐隐摇头道:“话可不是这么说,这三十税一说法本来就是外行。按船料收税,按货收税,收税方法不一,这里面本就有很大出入。货物不同,税又不同,这又是一条。再说张家不管李家事,一个卡子交了税,到了下个卡子还要交。还有的地方除了正税还要交耗羡、辛苦钱、开闸钱、茶水钱,这又是额外开支。这些都不算,就光说这一个接一个的卡子,即便他是三十税一,不知交了几个三十税一,一趟运河转下来,税金几和货物等值,商人还活不活?”
范进心内已明,过去所谓三十税一说,实际是从没经过商也没经过庶务的人望文生意揣测而来。实际上商人在经商过程中交的税,等同后世的过路费,一段一收,彼此不相干系。
朝廷钞关虽然只有四个,可是乡下自设的钞关多如牛毛,其收入或是地方的额外收成,有的干脆就是乡村或是豪强的收益。敢设钞关的于官府必有极硬的靠山,自己也多半是致仕大僚,商人是招惹不起他们的,只能乖乖交税。
再加上税卡上胥吏的再次盘剥,商人的负担不言自明,最后要么就是把这部分损失转嫁到消费者头上提高售价,要么就干脆不去,导致货物难以流通。
这也是为什么商人商而优则学或是优则仕的重要原因,毕竟比起商贾来,读书人的身份才值钱。一面举人高脚牌在,那些税卡就不敢再来罗唣,光是节省的税费开支就不知多少。
与其说商贾逃避赋税,不如先考虑下赋税的合理性,扪心自问,如果范进是商人,他也会逃避掉这种不合理的盘剥或是就地起价。至于将来……不知道朝廷里那位江陵相公是否有能力和魄力,把这项弊端改正。
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不可能逆转大势,范进也没想过靠自己一个人,就去和整个时代的风气大势斗争。他不是唐吉坷德,不会去当孤独勇敢的战士,最多是在别人出头时自己送个助攻,再就是努力自保而已。
自从两件番物送过之后,两下的交情便算是正式建立起来。随后的几天时间里,靠着广东乡试亚魁身份,船只顺利通过了两道地方衙门设立的税卡以及三道致仕官宦乡绅人家出头设立的民间自营钞关。其中一位户部堂官不但未收税费,还派人送了几道船菜上来,与范进攀交情,举人的作用于此时便充分体现出来。
既有了交情,又有了作用,范进的行情自然高涨,连带范志高、关清两人的饮食,也变的更好。船顺运河一路北上,先取道湖广,直奔长沙。
长沙有湘水之便,是京杭大运河重要节点,亦是湖广丝茶等土货流出的重要节点。虽然大明当下运河不少水段淤塞,可是这一段的航程畅通,往来船只多,地方也富庶。且又有橘子洲、岳麓书院等名胜,既是贸易重镇,也是适合赏玩风景的好地方。
徐隐本来就是要做买卖的,一部分广东购买的南货要出手,同时在这里要补充包括湖广特产回江宁,非停留两三日不可,这种情况下,范进自然也没必要再在船上等。徐隐又对范进道:
“小人听闻,夫山先生这两日要到岳麓书院讲学,范公子既是书生总不好错过。讲学还是次要,最重要的是这种场合正合结交朋友,范公子不可错过。”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