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王府的的长史袁立本是在傍晚时分登上的张家座船,这也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范进演奏纸箫的那个夜晚,这位王府长史就上了船,代表吉王府向张家道歉。
不管朱三是什么身份,总归是王府的人,他惹上了张家,吉王就得出来赔人情。在这片土地上,吉王其实也算是个强横角色,乃至吉王世子的真实嘴脸未必比朱三好到哪去。但是他们父子都是脑筋清醒的人,自不会愚蠢到去触怒权相,因此事情一发就派了长史来赔情,乃至针对曾光的伏击计划也是在那一晚正式敲定。
计划难在落实,落实里最大的障碍就是人手,即使几个衙内能够从附近的府县拉一些人过来,总量上还是不够,为这次伏击贡献人马最多的就是王府。八百名王府仪卫以及附庸于王府产业的打手护院武林高手,是整个剿杀作战的主力。曾光被打的那么惨,主要原因就是王府与张家合作这个情报他没掌握。
张家的势力大,可是离长沙还有些距离,王府则是近在咫尺的庞然大物。有王府出面组织联盟,没哪个大户敢不给面子,拒绝与官府合作杀贼的主张。乃至牺牲王府里一些人,摆个陷阱诱敌,亦是吉王对这次行动的支持。
其实吉王作为藩王,与张家没有什么交情,最多就是大家都在湖广,但湖广是个庞大的地理概念,连广西都能算到湖广交往圈子里去,也没有多少乡土情分。最关键的原因还是龙阳郡王第三子的事。
即使对方不是真的世子,即使对方勾结反贼谋害主宗,但是他终究还是吉王府的人,如果张家想要把帐算到王府头上,王府也只能被动接招。考虑到辽王府人死国除,连树都被挖了,整个藩地由楚王府代管。有此前车之鉴,吉王也没法不怕。
这次袁长史过来,则是借着得胜东风,希望与张家握手言和,忘记朱三引发的不愉快。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希望张家出面向衙门关说一下,在审讯时掌握尺度,别让事情牵扯到王府。
朱三和曾光一样,都在乱战中被拿,如果官府想要从他身上攀咬王府,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以朱三对王府的不满,只要稍微引导一下,他就会拉着王府一起死。
藩王平时怎么折腾都好说,但如果牵扯到勾结土司,谋图谋反的事上,多半就没好下场。毕竟自永乐靖难到宁王之乱,有着太多藩王谋逆的例子,处置上也是有杀错没放过,陷到这种案子里,那便真是不死也要脱层皮。地方官府平时跟王府交往时,或多或少都被打压,有机会报复时,也绝对不会手软。眼下别看打了胜仗,王府的心情未必好到哪里去,张家这边的工作不做通,他未来是什么下场还很难说。
张嗣修、刘勘之等人招待袁立本,两下都是读书人,袁可立也是大儒,不愁没话说。一名与袁立本王府的小太监,则把范进请到了外面,低声道:“千岁已经让人把一点小意思送到了范公子舱里,等公子回去一看,就知端倪。”
“这……这不大好吧?范某只是一介儒生,怎敢受千岁厚赐。”
“范公子不必过谦,千岁知道,范公子不但是张二公子的好友,更是谋主。这次拿曾逆等人,都是范公子设计用谋,您在二公子面前说句话,就有大用。龙阳郡王府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如果在衙门里胡说八道,还得指望范公子仗义执言,别让衙门真的上当受骗。只要范公子说句话,千岁就感公子的好处,等到公子金榜题名,咱们还得多亲多近。”
“借公公吉言。至于千岁所担心的事,请公公回禀千岁,二公子一诺千金,既然千岁此次大力协助剿灭反贼,足以自证清白,谁也不敢随意攀诬天家血脉。至于一二不肖之辈,无损王府清名,他日自有国法处置就是了。”
那名小太监显然是吉王身边极亲信的角色,听了这话长出一口气,点头笑道:“有范公子一句话,奴婢便可放心回奏了。”
“慢……这事虽然无甚大碍,但是学生这里也有几句肺腑之言,请公公一并回奏。宋崇礼本来是指望千岁吃饭的,却反过头来暗算千岁,其中自有原因。小生是外乡人,对此中情形所知不详。只听说宋掌柜膝下只有一千金,本以许配高秀清为妻,但莫名其妙就上了吊。据接谈巷议,似乎在此之前,吉王世子某日酒醉后进入崇仁书局内院,一个多时辰后才离开,当天晚上那位宋小姐就自尽了。当然,我相信这是污蔑,吉王父子贤名在外,自不会做这等恶行。然人言可畏,如果这件事闹到言官耳中,吉王面上亦无光彩。不知公公以为然否?”
那名年轻的太监脸色一红,懦懦道:“范公子说的是。奴婢自当据实回奏千岁,请千岁仔细查问。”
“范兄,你怎么在这里?长沙府衙来人邀请,请咱们去赴庆功宴,到处找你不见,原来是在这。”
一身男子打扮的张氏不知从何处走出来,那小太监如同空气般被她无视了。能做上王爷心腹的,自是乖觉角色,如何听不出对方逐客令的意思,连忙告个罪,转身即走。
等看到其去的远了,张氏才轻哼一声,“朱三虽然是冒充世子,但是真世子的行径,也未见比他好到哪里去。范兄只是这样敲打他几句,其实算是便宜了。”
“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就算知道那些事是他做的,我们也拿他没办法,这天下总归是姓朱的,受害的又只是个民女罢了。要个藩王世子去为自己酒后失德负责,这要求实在太高,就算宋氏不死也不会怎么样。赔一笔银子,再不济就把她娶了做侧妃,对她而言也未必就是什么好归宿。朱三有一句话没说错,这里是吉王藩地,很多事是拿他没办法的。”
张氏也道:“是啊,如果当日要抓的不是小妹,而是其他举人带的女眷,可能也就不了了之了。就算打官司把人要出来,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
范进叹了口气,“只希望吉王能涨点记性,约束一下子弟,至少把面子上的事敷衍过去,少要祸害点百姓就好。”
张氏道:“现在也只好如此,等进了京城,再向父亲禀明,请他老人家做主。算了,不说这些腌臜人物,免得坏了兴头。这吉王府不知送了范兄什么好东西,可能让小妹开开眼界?”
范进一笑,“这是自然的,且小姐稍候,我让人把东西抬过来。”
“王府的人还没走呢,你现在抬箱子,不是等于打他们的脸?等等吧,长沙府确实来了人请二哥他们去赴庆功宴,等他们一走,再看不迟。”
这庆功宴既是本地衙门庆功,亦是利益分配,参与的除了本地官府,就是城中的士绅。不管张氏本身如何出色,出席这种场合总归不大合适。如果她执意要去,也可以穿男装出席,只要少说话倒是不至于露破绽。可她自己不想去,也就没人勉强。
范进按说正在刷脸阶段,如果能出席这样的宴会,好处肯定不少,可是她霸道地替范进做了主,把他也留了下来。本来按张嗣修的想法,刘勘之不好交际,多半也是要留下来的,范进留下也无非看着妹妹和刘勘之秀恩爱,倒不至于有什么问题。
哪知刘勘之要亲**问一干六扇门的人,破例出席,再想拉上范进一起走,就不大好张口。总不能说我不放心你留下,所以要跟我一起走之类的话,再加上刘勘之也支持范进留下,张嗣修就只好听之任之。
与张嗣修同行的几个书生,自然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已经有人在准备着酒席之间做几篇好文章出来,揄扬一下张氏弟兄以及刘勘之的才名,顺带也能让自己借机得以出人头地。吉王府的人在进行了一番交流后,自然也识相的告辞。一干人纷纷离去,船上下人仆役丫鬟之类还有不少,但够身份称主人的,就只有张氏与范进两个。
关清与范志高两人,将吉王送的礼物挪到了主舱位置,只见一大一小,两口樟木箱子并排放着。箱子上的封条完好,证明没人碰过。范志道道:“九叔啊,小侄和关清两个提着刀守着东西,没人敢碰的,不知道是什么好东西。这口大箱子还有点分量,一个人搬起来有些吃力的。王府既是富贵人家,所送的礼物必然贵不可言,能否让小侄也开开……”
他话没说完,范进一道眼刀就丢过来,关清一拉他的袖子,将人向外拽着就走。范进朝张氏一笑,“不好意思,小门小户没见过世面,就是这样子了。”
“范兄不必客气,其实小妹也很有些好奇来着,不知吉王拿出什么东西来收买我们张家。”
她自然知道,所谓的礼物虽然打着送给范进的旗号,但只要范进没有白痴到家,肯定会明白自己只是个过路财神,里面大部分东西是要孝敬张家的。以藩王而贿首辅,想想也知,礼物不会太轻,但也不会太俗。
拿了钥匙开锁揭封,先打开小号的木箱,里面的东西全用上好的红绸包裹。撤去红绸,灯光映照之下,只见里面放的是一本书,及一副卷轴。
范进与张氏下意识地向对方看去,目光在空中碰到一处,同时道:“一唐一宋……”
默契……又是默契。这种并非刻意安排,而纯粹来自思想上共鸣的默契,让张氏觉得心内大为快意。毕竟人生得一知己不易,何况是这么有默契的知己,就更难了。
将卷轴展开,果然是颜真卿所写的朱巨川告身,这一幅字自然就是真品,不会有开播之误。而另一本书,则是一部宋版的新唐书,亦是真正的北宋版。
显然两样古董确有其物,只是真品存在王府,以赝品或是替代品出来贩卖,内中或许还涉及到一些其他的牟利手段,只是随着崇仁书局的封禁,也没了追查的必要。
范进将两样东西放好,连同木箱推到张氏面前。“这两样东西,是二公子买下的,自是二公子之物,在下可不敢收。”
“二哥买得是假的,这真的跟他没关系。”
“话不能这么说,二公子当真货买的,现在有了真货,自然归二公子所有。小姐就不要推辞了。”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推辞什么了,不过话要说明,这大箱子里的东西,范兄就不要推辞了。”
范进摇头道:“无功受禄,寝食不安。何况这口箱子这么大,如果里面真装了许多金银财宝,小生也怕它咬手。”
“这有什么不安的?吉藩家财万贯,主动送一些给范兄来花,也没什么关系啊。这次如果不是范兄看破机关,他的王位都不稳当。曾光他们要是真把他绑了,连他性命都丢了,出些金银报恩也是应该。”
少女展颜一笑,“我知道范兄在担心些什么,不过大可不必。家严用人不拘一格,朝中几位大员,或多或少都有毛病,可那又怎么样呢?只要他们是忠臣,能做事肯做事,就不会有什么妨碍。范兄今后为官,也只需记住一个忠字,一个勤字,其他的便不用在意。”
范进朝少女含笑一礼,“既然小姐有话,那范某就放心了,不过箱子里有什么,还请小姐做个见证,免得将来说不清楚。”
箱盖掀处,人的目光望过去。作为相府千金,金银财宝见得多了,所谓重礼,其实也没什么真能放到眼里去。可是出于好奇心,少女还是忍不住向箱子里看过去,等看清礼物内容,她忍不住看向范进,两人的目光再次交汇。
少女嫣然一笑,范进则脸色微红,“小姐,这礼物看来我真不能收。”
“不然,我看这吉藩在送礼上倒是很有些天分,知道范兄旅途寂寞,安排一佳人相伴,这也是佳话,范兄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
木箱之内,本应带着幼子与细软逃回乡下避难的美妇,衣衫不整地躺在箱子里,望着外面谈笑的一对男女,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自语道:“儿子……还我儿子……”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