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宁转头望去,只见西侧营墙上的守兵打开营门,大量军卒便涌入营中。这支军卒打着凉州旗号,领头的将领看上去却很是熟悉。只是一时间,竟想不起来此人的来历。
那名将领入营之后,便即刻命手下士卒分批上营墙去,与赵军接战。这员将领手下的兵卒们虽然也是显得有些杂乱而无甚章法,然而较之方才大败亏输,大部逃亡的令居县兵,却是斗志昂扬,看上去甚是精悍。
见得那些军卒们纷纷不甘人后地向营墙上攀去,韩宁本来面如死灰的表情霎时便恢复如常。他疾步上前,迎着那名领兵将领便走了过去。
见得韩宁自中军帐处独自一人行出,向他的方向直奔而来,那将领也是落落大方地走上前来,与韩宁见礼。韩宁拱手道:“正是危急时刻,恰逢足下引兵来援,宁至为感激。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那将领却是爽朗一笑道:“卑职永登县代司马苏焕。先前押送粮草,曾与韩都护有过数面之缘。韩都护军务繁忙,想必是不记得在下了。”
韩宁闻言,神情略有些尴尬,他哈哈一笑道:“既然是永登县代司马,想必是苏明府家中小郎君,宁自入军中以来,愈发善忘,还望小郎君莫怪。”
苏焕闻言,也是轻轻一笑道:“都护说的是哪里话,焕此来,便为赴援金城。都护且在此稍待,待焕率部驱逐虏贼,再与都护把酒言欢!”
“苏小郎君且慢,宁与郎君同往!”韩宁听闻苏焕要上墙击贼,便出言请求同往。【】孰料苏焕却只是轻轻一笑,指向西侧墙头道:“如我所料不错,东南营墙,及营门处,必有二位悍将率部属血战。此时观赵军行止,已是夺气。我军一至,其便已如强弩之末。请都护稍待,半个时辰之内,赵军必然大溃!”
“哦?”韩宁听闻苏焕的一番分析,面上连现异色。拱手道:“那宁便在此地,恭候小郎君报捷了!”言罢,便目送着苏焕率领所部直奔三侧营墙,与大营正门而去。
此时营中,处处战场,处处血腥,处处尸首。然而苏焕所率这千余人,是为永登县援军前队。大部分都是些经历过战场的老卒,此时即使面对大营中这副惨象,也是面色如常,只是初上战阵的苏焕,虽然方才拽着韩宁讲了一通高论,然而待他行至营墙下,看到一具半个脑袋都被利刃削没了的尸首,还是控制不住跑到一旁,扶着营墙呕吐了数次。
李延昭部此时伤亡过半,本已深陷绝望境地,然而忽闻后营援军已至,本来必死之局,乍然出现一线生机,众人皆是奋力死战,拼命抵抗着,赵军本来凌厉非常的攻势,此时面对着拼死奋战的凉州兵,竟然也是迟滞了下来,双方便又在营墙之上,展开新一轮的拉锯。【】
许多人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却依然还是倒在了黎明到来之前。当苏焕亲率半数援军,赶至东南侧墙头之时,便见一名小卒,背上背着一名将领,那将领垂着头,埋在那名小卒的肩上,不见其面。然观其服色,俨然是百人将级别。那小卒带着哭腔高喊道:“李司马负伤,请诸位兄弟袍泽让一让!”
苏焕忙不迭地为那名小卒让开通路,然而心中,却为那名负伤的百人将感到深深的好奇起来。
即使自己的主将受伤,并被抬下了火线。然而墙上这些背对着自己的坚强的战士们,尽管在这关头仍是不断地付出牺牲。却还是坚持到了他们这些援军前来接防的时刻。
当苏焕引兵靠着两侧营墙,让出中间通路,而后高喊道:“兄弟袍泽们,你们受苦了!永登县兵前来接防,请尔等即刻后撤。”的话时,这些苦战竟夜的悍卒,仍是有序地向着通道撤来,随即通过这并不宽阔的通道,向后撤去。
苏焕在后撤的队伍中,看到有头发斑白的老者,也有稚气未褪的少年人,有浑身浴血却满不在乎的百战老卒,也有双手哆哆嗦嗦,连手中染血的刀都拿不稳的新丁。然而在这队伍中,苏焕却并未发现任何一名队率以上级别的将佐。不由得令他大为震惊。
苏焕拉住身旁经过的一名衣甲残破,眼神空洞的士卒,大声问道:“你们军中将领呢?都去了哪里?”
那士卒听闻身旁的这位将领发问,神情忽而悲伤起来。他双目噙泪,黯然道:“李司马身负重伤!四名百人长全数阵亡,我部方才在营墙上四百余人,如今将军也看到了,只剩这些了……”
苏焕目送着这支队伍远去,神情中,却透出难以言说的尊敬和肃穆。
他转头望向仍在营墙上,虽已是强弩之末却依然贼心不死,想要继续前进攻破大营的赵军步卒,声音已不知不觉地带上了冰冷的怒火。
“杀!将这些虏贼尽数杀光!”苏焕怒吼着,身旁士卒已是纷纷举刀,向着对面那些生死之敌冲杀而去!
李延昭被背进了广武军帐中,身旁围拢了一干士卒与幸存下来的将佐,他们此时皆是望着李延昭腹部侧面的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人人缄口不言。仿佛都是已认识到了此事的严重,心中却都不愿承认一般。过了片刻,帐中响起几声低泣。众人抬眼望去,皆是先前李延昭自骑营选调而来的数名基层将佐。
李延昭满身血污,嘴唇却白的吓人。这些汉子在军中服役时日已久,皆看出这是不久于人世的征兆。人人皆垂头不语。那几声低泣,此时便在帐中回响着,分外清晰。
“哭……哭什么哭。老子……还没死呢!”众将佐忽闻胡床上人一阵幽幽叹息,纷纷凝神细看,却见李延昭已是颤颤巍巍地睁开了眼。
“快……快请……请韩都护……”如今李延昭每说一个字,都是觉得分外费劲。属下的兵卒们,听闻他的话语,也是不敢怠慢,马上便有一人飞奔出帐,直往中军大营处而去。
“这支援军……来得……可真是及时啊……”李延昭悠悠叹道:“简直……堪称是……雪中送炭!”
围拢在他身旁的众将,此时都是强笑两声。然而任谁也都是乐观不起来。
半柱香的光景过后,帐帘被猛地掀开,往日中高傲得处变不惊的韩宁乍然出现在帐门口,诸将见他到来,纷纷让道。他向前走了两步,便看到躺在胡床之上,浑身浴血的李延昭。
韩宁见得这副惨象,惊呆了一霎的功夫,眼泪已是唰地一下便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韩都护……”韩宁听到胡床上的李延昭正在费劲地召唤着他,他赶忙走了过去,而后俯下身,等着听李延昭接下来的话。
“如今……我军……我军势弱,搏一个相持……已是最好结局……”李延昭说了几句,便剧烈地咳嗽起来。然而咳嗽却又牵动了身上的众多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不止。
稍稍停顿了一下,他又继续说道:“万……万万不可……贸然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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