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璞率军在金城屯驻了一月有余。直到河西各郡县将筹集的粮草军械等相继押运到金城,移交给营中司库,与此同时,武兴太守辛岩、武威太守窦涛、金城太守张阆、扬烈将军宋辑各率所部,东出与韩璞会合。众将率军前来,粮草军械也已齐备。韩璞便下令拔营南去。
金城太守张阆既已率军前出,金城郡便由其部下司马廖永率兵卒一千余人镇守。五部兵马共计三万余人,浩浩荡荡地向着陇西腹地前进。沿途田地荒芜,四下无人的景象,也令诸军将颇感心悸。先是司马保,后有陈安、杨难敌、刘曜。陇西这片地方经过连年无休止的战乱,已经变得如此荒凉。
四下荒芜,野无所掠。三万大军带着那些河西诸郡县拼凑起来的粮草,谁又知道他们将来能够得到什么样的战果!身为一军主将的韩璞,尚且心中犯起了嘀咕,更何况那些随同而来的军将们!这支军队从上到下,都已陷入一种迷茫之中。谁也无法明确地说,自己来到这片土地上,究竟为的是什么。
张骏交给韩璞的任务说来却很是棘手:他要求韩璞进军陇西,能够取陇西郡、南安郡或其一为凭,而后尽迁陇西之民北上凉州。这些年断断续续的虽然有不少民户奔逃到了凉州,然而一来被那些士族大户所荫庇,二来充任到郡县中的民户,也总以老弱妇孺为多。作为珍贵劳动力的丁壮数量,却是少得可怜。
在这种情况之下,张骏便按捺不住,趁着刘赵调兵西进,解决与石赵之间争端的时候,动了掏空陇西的念头。
之前陈安时代,陇西作为凉州与刘赵之间宝贵的缓冲区,基本没有怎么受到凉州本土的攻击。然而自陈安兵败身死之后,这块陇西之地,就成了两代凉州刺史心头鲠着的一根鱼刺。
出动大军,尽占陇西之地,则刘赵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建兴十一年的那一场战事,无疑已经确凿无疑地说明了这一点。然而放着陇西这块防守薄弱,却又有着巨大潜力和令凉州垂涎欲滴的劳动力的宝地,无疑又让州治之中的使君们感到颇不甘心。
张骏在安定了州中局势之后,便开始苦思冥想对于陇西这块地方应当如何处理应对。然而他并没有等多久,刘赵与石赵适时燃烧起的战火,无疑推了他一把,使他不再犹豫不决,而是快刀斩乱麻地开始部署对于陇西的行动。而他从二者之中所想到的折中之法,便是遣当下凉州中最精锐的军队,前往陇西,占得一二要地,而后据守,并借着刘赵调兵遣将的机会尽迁其民入凉。
如若这个计划能够成功,那么对于凉州来说也可谓是一项妙策,毕竟凉州从中得到了宝贵的民户和劳动力来参与本州的建设。而在刘赵反应过来之前,凉州的精锐又可分批撤回,再以金城和大河为凭,坚守拒敌。张茂通过他自己的一番分析,认为如今的刘赵需要面对东侧石赵的有力威胁,断然不可能如同建兴十一年那般,出动十几万大军前来伐凉。只要自己的精锐部队及时撤回,而后据守大河与金城,那么刘赵也只有望河兴叹。
只是张骏思来想去,却忽略了一点。那便是将帅。
《孙子》有云:故经之以五,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或许如今凉州,五事之中道、天、地、法或许都能沾边,唯独将帅,却处在一种略有些青黄不接的状态之中。
永嘉前后,先有宋配三千骑兵大破鲜卑若罗拔能部叛乱,后有北宫纯一千凉州精锐入洛拱卫,大破石勒、王弥十万杂胡。那个年代的凉州,说是将星云集也不为过。
不过宋配前两年故于西平太守任上。而北宫纯,随着西晋王朝的覆灭,两京沦陷,他也做了胡人的俘虏。许是为了保全跟随他跋涉千里拱卫都城的千余部下性命,他投降了刘赵,而后又在汉昌元年之时,面对反叛作乱的靳准,率部在长安城中拼死抵抗,最后战败身死。
那年,一年之中匈奴汉赵换了三任皇帝,国号也由先前的汉,变成了现今的赵。而靳准为乱,随之消亡的不仅是匈奴汉国,还有属于凉州的不灭战魂。
虽然在建兴十一年中,凉州又遇到一次几乎决定生死存亡的战争。在这场战事中也出现了以陈珍为代表的不少新兴年轻将领。然而令张骏可虑的是,作为一个依赖士族势力坐稳凉州的政权首领。他并不能在现阶段就将士族高门一脚踢开,从而任用那些虽然才能卓著,却会引起士族不满的年轻将领。
况且韩璞此人,在张茂与张骏的印象中,是一位老成持重的老将。或许他进取不足。不过张骏觉得,完成自己所交代的战术目标,韩璞的能力,已经足够。
而不同于州治之中的张使君。令居县里的李司马,却对韩璞领军出征这件事呈现出极为焦虑的看法。上次韩璞与阴鉴二人引州中精锐进据陇西,起初局面大好。然而攻占冀城与桑壁之后,二人裹足不前,进退失据。最终也导致了建兴十一年那场战局的糜烂。
若不是陈珍募发氐羌之众袭击赵军后勤加之张使君当机立断与赵使议和。那次后援不继的凉州,尚不知能否守住大河防线。而大河不保的话,广武与姑臧便是岌岌可危。
李延炤站在城头,看着辅兵们押送着长长的粮车队由府库去往军营,不由得又扭头望了望南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如今,又好像回到了建兴十一年的情况。凉州之中的精锐部队,已经尽在陇西,领军大将依然是韩璞。而自己的身份,较之那一年虽然已经大大不同。不过却依然不具备左右大局的实力。
危机感越来越迫切的李延炤,已经开始在未雨绸缪。他走下城楼,一路行入营中。营中粮库都放不下他从府库中调来的这些粮食。周兴带着锐卒们赶工搭建起来两座临时粮仓,方才将这些足够营中军卒和辅兵支用半年的粮食存放好。
李延炤行入粮仓之中,看着军卒们将这些粮食堆积妥当。而后小心翼翼地取来油布,盖在堆积如山的粮食之上。
亲眼看着这一切办妥,李延炤又看着书吏们将入库的粮食都登记在册,并查验无误,方才转身离开粮库。看着书吏将粮库落锁,而后便去马厩中牵过自己的马,缓缓行出营,上马向城外校场缓行而去。
如今城外校场较之先前,更为热闹。之前由辅兵中征询个人意见,并进行筛选,选出一千人准备充入正兵。而转为战时体制,便须对这些辅兵进行必要的操练。
至于这些辅兵的武器装备,则由县府工坊所造。长枪因为用料少,制作简便,价格低廉,便成了这些辅兵的标配。而防护方面,披甲率仍是不足一半,且皆是皮甲。饶是工坊如今产能大大提高,也无法乍然满足突然出现的大量需求,将武库都搬运一空的李延炤,也只勉强拼凑出三百余副皮甲,匆匆将这些辅兵武装了起来。
这些优选出来的辅兵,已不再参与其余辅兵的那些劳作。李延炤抽调了一批县兵中的什长伍长,前去这些辅兵之中担任基层官佐,而后又拔擢部分士卒,充任本部基层官佐的缺额。考虑到这些辅兵加入之后,县兵之中各兵种的比例略显失衡,李延炤便令县兵步营挑选了两百人,从武库中搬出先前工坊所造汉弩,训练这些步卒预备成为弩手。
弩手的操练场地,便就在新选辅兵再向南一侧背山处。山脚下放置数十只稻草人作为箭靶,弩手们便轮流在一侧对这些箭靶射击。这时代的弩已经很接近后世枪械的射击原理,弩身上安了望山,并可根据目标距离调整望山的高低。在亲自试射过这种弩之后,李延炤在惊异之间,却对于古代工匠的劳动智慧更添敬意。
辅兵的装备除去简陋的皮甲与长枪之外,武库中库存的数百面圆牌与长牌,皆是被发放一空。防护不足的这些辅兵,在战场上很容易被敌军远程投射箭矢覆盖从而造成重大伤亡。或因此而不战自溃。这些盾牌的存在,便显得非常重要了。
校场上辅兵们列阵刺杀的动作,已经是井然有序。曹建在队首一遍一遍地下达着口令,洪亮的声音飘荡在校场上空,随着传令官的声音传达至阵中的每一个角落。这些已经初步具备一支军队素质的辅兵,便迅速依口令做出行动。他们时而结成方阵,时而结成圆阵。持牌士卒始终居于队前,举起手中盾牌保护着身后袍泽。而阵列之中的士卒,不管阵型如何变化,手中长枪始终指向阵外。
刘季武在士卒们变阵间隙走上点将台,随着他手中令旗挥动,曹建下令这群辅兵们原地坐下歇息。刘季武行至李延炤身侧,悄声道:“禀司马,方才接哨骑来报。韩督护率军至陇西,赵南阳王刘胤率军囤于狄道,前锋进至沃干岭。韩督护令大军结寨,与赵军相持……另,韩督护属下骑卒,已护送陇西民户千余,今晨渡过大河,稍后便将抵达县境……”
李延炤闻言却是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问道:“民户入境,恐接济不周,立即报辛明府,清点府库存粮,预备赈济。飞马驰报郡府府君,待府君令达,再决如何安置其民。再多遣哨骑,时刻注意沃干岭。监视各条道路,以防赵军绕道偷袭。”
李延炤发号施令完之后,又拍了拍刘季武的背:“稍后你布置完毕,便立刻来我处。如今局势之下,我等只得尽力而为了。”
仰头望了望略显阴沉的天,李延炤仿佛是感慨一般自言自语道:“山雨欲来,要变天了啊。”
刘季武虽然对此话不是很理解,不过还是抱拳领命,而后转身上马向营中飞奔而去。自辅兵被征召操练之后,被占用校场的骑卒们便纷纷前出哨骑。而未轮到的骑卒们,便在营中休息。
随着刘季武的军令下达,营中骑卒们倒是都各自有了各自差事。除去准备轮换哨骑的两什人马,其余皆被派出营中前去执行任务。
黄昏时分,自陇西跋涉前来的一千余户民户,已经受惠于军卒们的劳作,在令居县南,靠近逆水一侧的一片洼地中搭建好了窝棚。由于地方有限,这些窝棚以户为单位搭建在一起,从远处的山顶上看去,显得密密麻麻,
迁往凉州的民户们,一脸惶然悲戚之色。刘季武站在一旁的小山坡上望着这些远道而来的旅人。他们警惕地望着四周,显然周围方才为他们搭建了窝棚的这些军卒并不能带给他们足够的安全感。他们的惶然与警惕,仿佛在述说着,即使在凉州军的迁移之下,他们依然没有受到令他们感觉舒畅安心的待遇。
刘季武对此虽然感到意料之中,却并不觉得理所应当。他心中明白,在迁徙的过程中,韩璞率下的军卒们,定然不怎么严守军纪。抢掠杀人之类的事情应该也是干过,所以才导致这些流民户们对于凉州军队如此惶然与警惕。
刘季武无法去匡正韩璞的部下造成的过失。他只能遵照李延炤的指令,对这些历尽了千辛万苦和无数迫害到达这里的流民们尽自己所能施予一些微薄的补偿。只是这些民户的数量,却有些超乎预料,加之县境之中如今能够开垦的土地皆已是开垦完毕,能够容纳数千人搭建窝棚生活的空地已是难觅。故而只得临时划定这一片洼地,给这些民户作为栖身之用。
刘季武在山坡上看着那些乱糟糟的民户们陆续安顿下来,心中也是一块大石落了地。正当他转身正准备行下山坡之时,却突闻营地中一声惊呼。方才已经基本安顿完毕的营地之中,人们突然开始四散奔逃起来。
刘季武瞬间便感到头皮发麻,他定睛望去,只见人群逃散的中心,一名流民青壮死死地拽住他面前的凉州骑卒。那骑卒猝不及防之下,已被青壮手中的一柄刀刺入前胸,直没至柄。
刘季武匆忙之下,连忙向着事发地点飞奔过去。他身旁的四名骑卒也顾不上去管拴在坡下的马,便一齐随着他向洼地中飞奔过去……。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