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县城之后,李延炤又直接下令骑卒又分出百余人前往各处哨探。毕竟如今虏贼哨骑已在四处活动。令居的局势已是骤然紧张起来。
辛彦主持的迁移民户的行动也是卓有成效。几日之间,已将县城之内一千余民户迁出。县府的书吏功曹等小官,带着全县的衙役捕快与部分辅兵,押送协助他们前往州治附近择地安居。而匠户家属虽已随着大队撤离,工坊中的匠户们却是留在县城中坚守了下来。
时间仓促,不知何时就要杀奔城下的虏骑成了高悬在所有人头上的利剑。这些工匠们虽也知留在县城处境较为危险。不过为了能赶制更多军械供令居县的子弟兵们使用,大伙还是在以李匠头为首的高级工匠们的坚持下暂时留守在了县城之中。
如今县城即使白天也是处于四门紧闭的状态。之前增修令居县城时,李延炤顺便便让那些作为免费劳力的辅兵们挖掘了一条环绕县城的护城河。如今虏贼兵锋直逼令居,他便又强令辅兵将此深池又进行了扩建。将它挖得更宽、更深。
辛彦在听说县兵返回之时,押后的辎重车队遭逢虏骑突袭,也是闻之变色。之前李延炤发回战报和建议撤出县中民户的时间已有些略晚。他几乎动用了县中所有能够动用的人力,才勉强将县城一千余民户迁走。如今若是虏骑出现并四下劫掠,全县十几个里,即使将县兵如数派出,也不足以在仓促之间将这些民户尽数迁走。
李延炤在这紧迫局势下也没有更好的方法,苦思冥想之下,也只得让手下一部分骑卒穿上皮袄裘帽,扮作虏骑,烧掉了数个里坊周遭民户们堆积起来准备当做燃料和饲料的干草垛。冲天的火光映出民户们惊恐万分的脸。而后令居骑卒们“适时”出现,将焚烧居民草垛的“入侵者”驱赶得落荒而逃。
这种自编自演的戏码上演了数起之后,令居县郊外的各里恐慌情绪也蔓延开来。李延炤将尚未编入正兵的那近千辅兵派遣出去,“引导”各里乡民们有序撤离。在目睹了家园周边遭到虏骑袭击之后,这些居民几乎没怎么让辅兵们使用强制手段,便乖乖地收拾粮食以及细软,踏上北去避祸之途。
然而一日之后,距离县城最远,靠近永登县一侧的一整个里还是传来噩耗。这噩耗是外出侦骑的令居骑卒返回县城之后传报给李延炤的。一整个里两百余民户尽皆遭到虏骑屠戮,鸡犬不留。居民们藏在家中的口粮也随之不翼而飞,显然成了虏贼游骑打野的战利品。
李延炤闻报,心情更加沉痛。他试图事事赶在敌人前面,也为此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然而最终总是因为计划与实际之中出现的那一点偏差,致使事事最终都落下一步。
治下乡民遭袭的事件,也为李延炤敲响了警钟。于是他找来陶恒,一气之下将所部三百余骑卒尽皆派出,巡视治下各里。乡民们在近千辅兵的护持之下纷纷北行,逐渐在县外汇成一条几十里长的人流。一路之上婴孩的啼哭,妇人们的争吵嘈杂之声不绝于耳。
令居骑卒以队为单位,各自散开数里巡视,一俟遇到敌情便边后撤,边派人通知左右友邻互相支援。掩护民户北撤的数日间光景,令居骑卒已与虏骑进行过大小七八场前哨战。双方互有损伤。不过还是地形熟悉且信息通畅的令居骑卒占得上风。通过各队之间的默契协同,总能在局部对虏骑形成以多打少的态势。而遇挫之后的虏贼哨骑们,便往往裹足不前,因此也为令居县的备战争取到了稍微宽裕些的宝贵时间。
及至赵军主力及大量作为炮灰的步卒偷渡大河,进抵令居县境时,已是十日之后。兵贵神速这个道理刘胤并不是不懂,只是先期派遣渡河四掠的哨骑们并未在令居骑卒设防严密之下讨到什么便宜,且接报说令居县民已开始迁移,心知行踪大概已被察觉。便在枹罕左近筑垒,等候调运的粮草到达之后,方才随之渡河,继而向北开进。
据哨骑反馈的情况来看,挡在他面前的这个令居县,兵不过两千左右,虽已提前侦知了他所部行踪,却仍未有任何一支军队向其靠拢赴援。这种吊诡情形也让刘胤不得不慎重行事。毕竟如今局势之下,他所率这两万来人,便是刘赵在陇西地区几乎唯一的军事存在。如今东线与石赵之间剑拔弩张,倘若他将这两万人赔了进去,则陇西之地势必危矣。
总之,在各方各怀鬼胎的情形之下,沉寂下来的令居,开始逐步成为风暴的中心。站在城头督办军务的李延炤自己都不知道,他所处的这个中心,将成为这场战事的关键点。自武公张轨入据凉州以来,张氏统治凉州已二十余年。不过凉州赖以为根本的河西之地,尚是首次让外来势力踏足。
究其原因,还是十一年与上月的沃干岭之败,将张氏赖以制霸河西的刺史府直属精锐部队几尽折损的缘故。军事存在的薄弱,势必会让入侵之敌减少顾虑。正如今日刘胤不过两万人,已敢越过大河,直趋凉州境内。甚至兵锋直指广武!广武若克,则姑臧几乎便是囊中之物,刘胤涉险一搏,搏的也正是这个偌大的功劳。
随着令居县城中民户的搬迁,如今令居的大小街道几乎为之一空。李延炤将他所能聚集到的几乎所有军队都聚集在了此刻的城中。计战锋营铁甲步卒二百,骑营骑卒三百,老营步卒一百六十余,弓弩手二百一十。辅兵改编而来的先锋营八百余,收容的韩璞部溃卒四百余。还有便是辅兵一千余。
算下来,自己在令居辛苦经营四年左右,如今面临背城一战之时,所能调集的军事力量,就是这三千士卒了。他们虽然成分各不相同,年龄差异也很大。战斗经验则更不必说。自先前便流传下来的近千老营士卒,多半都参与过十一年在金城下大小数场惨烈战斗。如今这些老营士卒,在面临如此肃杀战阵之时,也早已是一副睥睨模样。
而韩璞部被收容至此的溃卒,却人人皆是一副惶然神色。虏贼的强大,沃干岭的噩梦,在他们心中早已形成挥之不去的阴影。这些天溃卒之中不少人欲借机出逃,然而无一例外都被在外游荡的哨骑们五花大绑丢了回来。
然而令这些士卒们深感不安的,是李延炤既不说将他们就地正法以肃军纪,也不说宽宥他们。只是将他们关押到营中幽深的地牢之中。每日还依样供给餐食。营中吃什么,这些逃跑不成的溃卒们便吃什么。谁也不知他心中打的是什么样的算盘。正如此后但凡有意欲逃跑的士卒,都被依样五花大绑抓回来,谁也不曾逃脱成功过。
如此一来,那些溃卒们索性也死了心。便日日待在令居混吃等死。反正最坏结果也无非战死此地。许多人经历这样一番折腾,反倒看开了许多。若是说到死,之前在沃干岭,不少人便几乎是死过一回。挺到今日,已不知是赚到了多少。比起待在阴冷潮湿的地牢中的同泽,在外面总归是要好些。
然而今日,这位令居县司马一脸严肃地巡城。他之后,便有十数名铁甲步卒着甲拿刀,押送着先前意欲逃脱的那些溃卒们游街。眼睁睁地看着昔日同泽此时被拉出来游街,剩下的那些溃卒们,也仿佛是明白了什么。不少人面向着他们,心中已是一声叹息。
将这些逃兵押着在各营面前晃了一圈之后,李延炤已是登上城楼,望着城楼下被铁甲士卒们押着的几人,张开嘴缓缓下令:“斩首祭旗!”
话音方落,城下已是一片刀光闪过。转瞬之间,十几颗血淋淋的人头已被挂到了一边的旗杆之上。望着那些仍在滴血的人头,城中聚集起的各营士卒,已皆是噤若寒蝉。
“阵前脱逃者,斩!畏敌避战者,斩!殆误战机者,斩!不遵号令者,斩!”
城楼上的李延炤面无表情地吼出四个斩。下方诸军皆是默然。位于骑营前列的窦通望着城楼上的李延炤,恍然间竟出现一种错觉,觉得城楼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在此时竟是如此的陌生。
“大战乍临,吾等身为兵将,自当守土御敌。敌来势汹汹,我以寡击众,若不抱定必死之心,恐难以求存!”
李延炤面色凝重地望向城中聚集起来的数个大小方阵,语调却是如同往日一般平稳沉着:“诸君切不可侥幸,觉退缩逃跑便可苟且偷生!今日敌进至此,我等不战而弃令居;明日敌近广武,我等不战而弃广武;后日敌近姑臧,我等不战而弃姑臧……若敌来我退,不知再往后,我等又可往何处?”
刘季武此时坐于营中点将台前陈放的一张胡床上,透过营墙处高耸的望楼,依稀可见在城楼上慷慨激昂的那张年轻面孔。
“若天不眷,令居便是我等坟墓!我身为令居主将,必当率先垂范。凡有战情,我必与诸君同在城楼之上,若见我退,诸君皆可诛我!我未退而诸君退,后队斩前队!将弃军而走,斩将!军弃将而走,皆斩!”
一股无形的沉重气氛蔓延着。李延炤在城楼上所说的话句句入耳,城下这些兵卒们知道,如今确已是前所未有之危急时刻,战阵之上,再也容不得一点虚假。唯有破敌,方能求存。
“抬到前面来!”李延炤对战锋营方向招了招手。随即,周兴左手按刀,领着十余名士卒将阵前摆放着的十多个大箱子抬到了城楼之下。随即转身快步返回阵中。
“打开!”随着李延炤的喝令。城门左右值守将卒们快步上前,将这十多个箱子的盖子尽皆打开。当这些箱盖打开之后,箱中所装的铜钱、珍宝、珠玉等等,便尽皆呈现在集结起来的全军面前。
城楼下的各个方阵之中,已是响起一片啧啧赞叹之声。随着这么多的珍宝乍然出现在面前,各队将卒们几乎便要忘却,之前城楼上的司马,还在面无表情地申斥军纪。然而面对这种难得的热烈气氛,李延炤也并未立刻出言制止。
过了好一会,等着场中气氛渐渐归于冷清,李延炤方才环视了一番聚集起来的各营兵将,声调缓慢道:“此皆县府府库中财货,我与辛明府议定,今番我等据守令居,生死皆在一线之间。倘若我等日后得胜,我便做主,以这些财货犒赏三军!而若我等皆战殁于此,这些财货,便用来发我等抚恤!使我等身后亲人眷属,仍可享富足生活,衣食无忧!”
良久,三千士卒集结起来的场中一片死寂。士卒们皆是抬眼望着城楼上那个人,望着平日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司马。谁也不知这场险恶战事结束之后,自己还能否立于世上。只是司马方才的那番话,几乎打消了他们最后的顾虑。
“各营将士卒将佐名册交予刘百人将!由刘百人将带这些财货,陶百人长率二百骑卒护持随行。战事结束,若我仍在,则我来发犒赏抚恤,若我与诸君同去,则刘百人将发放抚恤!”
“今日与诸君共守此城,望来日,能与诸君富贵相见,把酒言欢!”李延炤眼中噙着泪水,讲完最后一句话。随着他大手一挥,令旗舞动,号鼓响起。各营相继散去,开始他们最后阶段的准备。
刘季武被数名兵卒抬上马车。十余箱财货也相继被装上车。陶恒率领两百余骑卒,护送着伤未痊愈的刘季武与十多箱财货,缓缓踏上出城的道路。
刘季武掀开车帘,望着在自己的视线中越来越小的大营辕门,泪水已在不知觉间湿了眼眶。他回首望去,陶恒正在一旁,沉默地盯着他看。
刘季武用衣袖抹了一把眼睛,而后望着一旁陶恒,问道:“陶百人长,此战,李司马胜算几何?”
陶恒默然无语,策马又行了半晌,方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刘百人将,你与司马相知数载,司马此言何意,你难道不知吗?”
“毫无胜算……”刘季武在口中喃喃道:“司马麾下三千,已尽为弃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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