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陆一醒来之时,已是月朗星稀。首先进入他意识的,便是周身传来的剧痛。他腰腹使劲用力,身体却纹丝不动。在尝试了几次无意义的动作之后,他终于是放弃了直接坐起的想法,转而让自己身体向右侧滚转了几圈,而后手臂用力,试图用手臂将上身撑起。
但是手臂用力的同时,左臂上被那虏骑砍了一刀引发的剧痛,却生生让他额头之上冒出了细密汗珠。数番努力却依然失败的陆一,只得反复尝试。费了半天劲,终于用右手支起了半截身体。
被军马撞击,被刀刃加身,被灌木的木刺刺穿皮肤这些疼痛交杂在一起刺激着陆一的神经。他紧皱眉头,几乎将牙咬碎,方才缓缓用膝盖支起身体。
不知用了多久的工夫,也许有半个时辰,也许不止。终于勉强站起来的陆一挪到一棵树旁,靠在树干之上大口喘息着。劫后余生带给他的绝无庆幸。累得几乎脱力的他,望着月色下方圆百步依稀可见的累累尸骨,心中涌起无穷的悲哀和愤恨。
不知怎么,即便此时陆一倚靠着树干,重重困意却不间断的袭来。只是浑身的疼痛却也在不间断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他便在这种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状态下煎熬着。
与自己同程北去的匠人以及亲属们,看样子已是多半遭遇不测。只是在亲眼见证自己家人的惨死之前,陆一心中总归是怀着一丝侥幸。又歇息了半刻,陆一终是折了半截枯枝,而后当作拐杖,支撑着一步一步向数十步外的惨烈战场挪去。
护卫自己这些工匠及眷属的骑卒们,人马尸体交叠,横七竖八地倒在三四十步宽的林间。陆一小心翼翼地用拐杖拄在地上,费劲地跨过一具又一具尸首。又行了不过十几步,气喘吁吁的陆一便只有停下来歇息片刻,随后又继续前进。就这样走走停停,当行至他所能看见的第一具匠人尸首旁,已不知又过去了多久。
那具尸首俯卧着,面上满是惊恐地侧着头。他背后是一个巨大的血洞。显然在逃离途中被敌骑自后方赶来,一枪捅穿了身体。陆一俯下身去细细观察一番,此人却是昔日在工坊中的同僚王山。
两人私交尚算不错。看着往日同僚兼好友此时成为一具倒在血泊之中,了无生机的尸体,陆一心中更见痛苦。他皱着眉,强忍着身上各处传来的痛感,继续向散乱着的同僚及各家家眷尸首行去。
随着陆一的前行,那一片惨烈场面映入他的眼帘。空气中散发着的浓重血腥味,直让陆一恶心欲呕。他强忍住胃中翻腾的不适感。在这片惨烈战场上逡巡,不时俯下身,查看倒毙在地上的尸体。
陆一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死人。好在此时夜色浓重,然而那些死相狰狞的尸体,还是让他感到触目惊心。往日同僚及亲属们的惨死,更让他心如刀绞。在一处横七竖八堆叠起来的尸堆前,陆一再次俯下身,借着月色,看到的却是工坊中郑成夫妇的尸体。
郑成仰卧在地上,右臂已被砍断,脖颈上深深的一记刀口揭示着他的死因。而他的发妻则倒在七八步开外,衣衫凌乱,腹部数道触目惊心的刀口,刀口周围翻卷起来的皮肉,还有她圆睁的双眼,狰狞惊恐的表情,无不昭示着她死前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陆一手中的拐杖不知不觉已倒在一旁。他揪着自己的头发,跪倒在地上,内疚、自责等感情顷刻之间涌上心头。再次将视线投向一旁,几具孩童尸体,便映入他的眼帘。
想到在经历这一切之前的那个黄昏,这几名孩童还在他们准备临时驻扎的营地中嬉笑打闹。而现今已纷纷倒毙于地,陆一再也无法抑制心中涌起的那种冲动与暴怒。
“啊——啊——”陆一声嘶力竭的吼叫冲破静谧的夜,盘旋在这一片山林之中。
陆一挪动几步,捡起拐杖,又继续在尸堆之中逡巡。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是在山脚的边缘,看到了自己亲人的尸体。
他的老母几乎被斩为两截。周身的土壤,都因为血液的浸润而变了颜色。她俯卧着,面部向下,陆一无法看到她的脸。但她身上穿着的那件粗布夹袄,陆一却不可能不认得。见证了老母的惨死,陆一仰头惊惶四望,却在数步开外,又看到了他发妻的尸体。
那妇人也如同方才郑成妻相似。不知死前经受过怎样的痛苦。她衣衫凌乱,雪白的肉身在月光照射之下刺痛了陆一的双眼。那些胡骑显然并不满足单纯在这些妇人身上发泄了他们的**。在这之后,陆一的发妻很可能被侮辱她的胡骑乱刀砍死。陆一颤颤巍巍地走过去,轻轻揭开尸体的衣衫,发妻身体上那密密麻麻的刀口触目惊心。
刀口周围的皮肉无一例外地向外翻卷着。在她倒地周围的土壤中,遍布着她的爪印,显然这些凌辱和死前遭受的剧痛,使这位平日温和顺从的妇人几近疯癫。
陆一颓然倒地,老母和发妻的死,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一遍一遍呼唤着她们的名字,期盼着她们能突然坐起,而后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一场梦魇。然而随着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除去山谷中传来他哭喊的回音,没有任何别的回应。
陆一闭上眼,竟然生出寻死的想法。他挣扎着爬起身,捡起身旁的拐杖,想要去那些死去的军卒身边寻一把刀来自杀。他挪动着行走了很久,方才到达那些倒毙的军卒身边。他一具具尸体看过去。最终却只在一名死去军卒的身边,寻到了半截断刀。他不甘心地又找了几圈,却再也寻不到一把完整的刀,显然都已被胡骑顺手拿走了。
陆一挣扎着行到一棵树边,将上身倚靠在那树上,而后举刀便欲自刎。只是冰凉的刀刃挨上他脖颈的时候,他心中又平生一股悔意。在踌躇之间,那半截断刀已是掉落在地。刀身摔在地上,与碎石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令他听在耳中,却是更加清醒。
复仇的火焰在他心中升腾起来。他又回头,望了一眼山边惨死的老母与发妻一老一少两具尸体,眼神忽而变得坚定起来。他不再踌躇,支着拐杖蹲下身去,将那半截断刀自地上拾起,而后又望了一眼山边,跪在地上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
“娘,晴儿。是我不孝,无法让你们入土为安。今日我持此刀远行,必斩胡骑二十,来为你二人偿命!若我遭逢不幸,也可在黄泉之下与你们相见。”
陆一说完,捡起一旁的半截断刀,起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循着南方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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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门紧闭,全城大索!”李延炤面色铁青,一掌便拍在了面前的几案之上。
方才入夜不久,县府府库失火。当府库中值守的文吏拿着木桶打了水前去救火之时,却不明不白地被人杀死在府库后院之中。
虽然火势很快便在闻讯赶来的四门守军合力之下迅速被扑灭,且如今的府库空无一物,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损失。然而此时大敌当前,李延炤深知,府库这种紧要地方出现火情意味着什么。本来在这个关键节点,府库这种地方自然着火的可能便是微乎其微,守库文吏的非正常死亡,更是向城中诸将昭示着一个事实:城中如今已是混入了奸细。
随着城中居民被强制迁移,如今的县城中,几乎只剩下了守城兵卒与县府的衙役文吏等。其余人等自然无法在其中鱼目混珠。加之如今各部士卒都已在城头轮班据守,贼人来放完这把火再逃出城的机会也是基本不存在。
不过这帮虏贼的探子显然在刺探情报和搞破坏方面也是业余水准。居然不知如今县城中的粮草军械物资等早已转移进入县兵营中。跑去烧一座已经搬空的府库,却提早暴露了城中仍有探子的部署,在李延炤看来却是诚为不智。
尽管如此,李延炤还是摆出一副狮虎搏兔的架势,勒令除去四门值守士卒之外的其余人等,一概投入搜捕之中。这座本来已经日渐冷清下来的小县城,霎时又变得人声鼎沸,热闹不已。士卒们以队为单位,在各自队率的带领下严格搜查县城之中的各间房屋。李延炤严令各人务必仔细搜查。隔间暗道地窖等一概不能放过。
在空余兵士全城大索的同时,四面城墙上轮班据守的士卒们,也在纷纷做着战前最后的准备工作。他们将一桶桶豆油搬运到城墙之上,并在墙上支起大锅,准备等虏贼一来,便用这种在十一年的金城之战中已经实践过的利器给登城虏贼当头一棒。除此之外,城中制备的滚木礌石、弓弩箭矢等军械,也在士卒们的努力下纷纷被搬上城头。
因城中出现虏贼探子的活动迹象,李延炤身边的随侍护卫也因此被增加到了整整一什。率领这一什人马的,却是如今战锋营队率秦大勇。前番在河南血战虏贼先锋,掩护败兵回撤战斗中,秦大勇斩获三级,又恰逢是役原队率奋战阵亡,李延炤便令秦大勇顶上了这一队率职位的缺。
作为早先在广武军马厩便一直跟随李延炤的几人,如今秦大勇已不在,其余人等基本都已步上什长一级。刘季武、曹建等各有特色,各人武艺与临阵指挥都是无可挑剔。因此随着李延炤职位的上升自然是水涨船高,其余人心中也毫无怨言。毕竟此二人勇武智计,可说冠绝全军。他们也皆是心服口服。
其余人中,崔阳因其形象普通,遇事冷静,且性情刚柔兼具,被李延炤推举任命,负责与狄道的探子祝捷等联络事宜。虽然职务仍为什长,不过若论重要性与待遇等等,已不亚于百人将级别将佐。出于保密需要,崔阳的这一层身份除去他与李延炤两人,也尚无旁人知晓。不过崔阳自己对此倒是颇为感恩戴德。
张兴、王强、廖如龙等人,如今依然是任职什长。不过值得一提的是韩文灿,前番与虏贼先锋谷口血战之时,他率领辅兵奋战,斩级两级,如今也是晋为辅兵队率。
总而言之,如今李延炤在军中的威望与自己的势力皆是极为有限。就算是一直跟随自己的这些老弟兄,也皆是因各种原因无法破格提拔,只能暂且屈居一线。不过他们在一线任事,为李延炤所带来的好处以及收益也是显而易见的。
首先这些老弟兄的存在,使得李延炤能够掌握基层将兵的第一手资料。这些人在什长队率的位置上,也能够令李延炤对基层将兵做到如臂指使。这也正是为什么控制一支军队,只需要安排大多数听话的中低层军官的原因。
李延炤登上城楼视察战备情况。见城头上已有序排放着守城所需一应武备器具,心中却仍是颇感凝重。或许明日,战事就将降临这座安宁祥和的小城。他只希望以自己和这三千士卒一起,将这支入境的赵军牢牢拖在城下,令其重现十一年时那般景象。
只是遣出派往各郡县通报求援的诸多骑卒,如今仍未有回信带来,令他心感不安。倘若各郡县皆作壁上观,在人数远多于己方的赵军攻击下,令居最终的结局仍将不守。
李延炤没有作为炮灰进行这种无意义牺牲的觉悟。只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即使弃城而逃,在数量巨大的匈奴骑兵追击之下,自己带着这三千士卒也无法远走。即便撤军成功,令居要地失陷,李延炤作为军事主官也要面临被问责的结局。他并非士族,出了这等事情,除了掉脑袋也没有别的方法可让上位者安定军心。因此在反复权衡之下,他只得就这样走上了这场战事的风口浪尖。
先前搜捕敌军探子的基层将佐已是陆续返回。他们所带来的搜查结果,也基本都是并未发现任何异动。直到最后一队人归来,李延炤也丝毫没有听到这些队率们报告任何有用的消息。他心中不由得疑惑起来,难道敌军探子真的长翅膀飞出去了?
不过现今情势之下,既然未搜到敌军探子,他也只能在城中紧要各处增设卫兵,从而防患未然。布置完了这一切,李延炤便出了营,信步向县府行去。在虏贼大举攻城之前,还有一事,需要他亲自去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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