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曹建的剖白,李延炤犹疑着,最终还是选择性地相信了他。毕竟就算他趁夜离开,逃回郡城,想必在郡城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与其那样,不如跟随李延炤在县中死战。但凡能够活着走出去,功劳绝对都不会小。
“曹司马勿要绝望。辛明府与我等同在城中据守,他业已向分任各处方镇的叔伯发去求援信。我等建功只在今日。即使不幸战殁城中,想必府君也绝不会亏待曹家老小……”李延炤望着曹建,努力试图用自己的话来使曹建打消心中顾虑:“我也由府库中拨出一笔丰厚资财,令刘季武携带北去避难。一旦刘季武得以返回,这笔资财就将发放到各家手中,以为抚恤……”
“司马高瞻远瞩,大人大量,末将实在惭愧得紧……”曹建颤声道。李延炤见曹建这副模样,心中也平添几分酸楚。他上前扶起曹建:“大丈夫立于世间,盛世之中,当怙恃老幼,为一家之柱。乱世中,自当披坚执锐,成就功业。名垂青史,以显父母方为上孝……”
曹建拱手,语气坚定道:“司马放心,建言东城在则建在,绝非说说而已。请司马放心,若东城失陷,建唯有与东城俱亡。”
“城中尚有待命军卒近千。但凡不支,曹司马可速遣兵卒报信于我。我自会派城中军卒登城支援。”
望着曹建的背影一步一顿地走上城墙阶梯,李延炤心中大石方算落下。虽然心中明知令居无法久守,却还是抱定万一之希望,领着部下军卒们阖城死战。毕竟令居也是他自己职责所系,不管因何故丢了令居,他都无法自圆其说。而如若未死在战场,却死在法场上,对李延炤自己来说也是一种莫大耻辱。
他离开东城,准备返回营中小憩片刻。行至原先工坊所在那片房屋之时,却只听其中哀声不断。李延炤便想起,如今工坊中工匠已俱是不在,这片工坊早在开战之前,便被他下令作为安置伤兵的临时医馆所用。
李延炤信步行去,推开两扇木门来到工坊院中,却见几名医士在其中往复穿梭,一地横七竖八地放在草席胡床等物上的皆是负伤士卒。疼痛袭击着他们的神经,使得这些士卒不住地哀嚎叫痛。而有些人不知是痛劲已过,还是支撑不住了,悄无声息地躺在其间,气若游丝。
在院中值守的一名伍长与两名士卒首先发现了李延炤。【】那伍长上前躬身抱拳。李延炤却摆摆手示意免礼,看着院中横七竖八的伤兵,问伍长道:“伤员用过饭了吗?”
伍长神色中平添几分为难,思虑半晌才道:“方才亥时时分,火头军是前来分过餐食。不过好些士卒疼痛难忍,饭食难以下咽……”
李延炤一个一个伤兵查看过去,果然见到不少士卒身侧摆放着半碗粟米粥或是半截啃过的胡饼。不少伤兵见到这位巡视的披甲将佐,发现是李延炤之后,不少伤兵强忍着伤处传来的痛楚,再也不敢发声。只是额头上的冷汗却仍兀自流淌不休。
“诸位血战一天,我也知诸位苦。但是饭总是要吃的!”李延炤望着一地的伤兵,顿感痛心疾首,他行至一个躺在草席上,已断了右臂的士卒身前。那士卒强忍疼痛,双目圆睁定定地望着李延炤。
李延炤跪在地上,扶着那士卒靠上了他身旁的柱子,而后拿起他放在一旁的整碗粟米粥,用手摸摸温度,感觉尚温。李延炤便端着那碗粥,凑近那士卒嘴边,拿起碗中调羹舀了一调羹的米粥,而后递到那士卒嘴边。
那士卒见状,眼前已有泪光闪现。他咬着牙强自忍受着来自伤处的剧痛,又嗫嚅着道:“李……李司马。这样……如何使得……”
“张嘴!”李延炤坚定又不容置否地道。那士卒含着泪张开嘴,吃下了军中首将喂向自己的第一勺米粥。
周遭的军卒见得这一幕情景,吃惊之余夹杂着感动,似乎已经忘却了自己身上的伤痛,哀嚎之声乍然便小了很多。李延炤一勺一勺地喂着,面前军卒一边龇着牙吸溜着凉气,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到碗里温热的粟米粥中。
在一旁看顾受伤士卒的军卒与医士见状也纷纷丢下手中事情,行至那些手臂受伤,行动不便的士卒身旁,拿起他们未动的晚餐,吃胡饼的掰碎,吃粥的则如同李延炤一样一勺一勺喂着。被喂饭的伤员们皆是默然不语,一口一口享受着同泽们的情谊。
李延炤用调羹划拉完了伤兵碗中的粟米粥,将最后一勺喂入面前伤兵口中。看着他费劲地吞咽下去,出言问道:“吃饱了吗?”伤兵用完好的左手衣袖揩了揩眼中泪水,而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李延炤又起身查看了一番眼前伤兵的伤势。见他右手几乎失去了整个小臂,心中不由更添酸楚。世间任何事都有一定的代价。然而真切地让他看到如此沉重的代价转嫁在这些年轻士卒的身上,他们或永远地倒在沙场上,或如现今眼前人一样,因战致伤致残,乃至今后解甲归田的生活都成问题。因而心情变得更加沉重起来。
在这间简陋的野战医院里,伤兵们大多不言不语地吃着东西。偶尔响起几声因伤痛难忍而发出的呻吟。李延炤穿梭在伤员间,每一名眼望着他的伤员皆是眼含热泪。这种沉重而压抑的气氛持续着,令努力想摆脱它的李延炤也有些无所适从。巡视完一圈之后,他坐到了院中心,在满院的伤兵注视之下,解下自己前胸的竹哨,放在嘴边轻轻吹了起来。
李延炤鼓动着唇舌,试了试音。没过多久,一曲悠扬苍凉的音调已从他口中竹哨处缓缓吹出。这音符飘荡在工坊上空,渐渐地,不管是喂饭的士卒、医士,还是那些痛苦呻吟的伤员,皆已将其余一切念头抛之脑后,静静地欣赏着李延炤吹的这首曲子来。
即使是这些往日中粗鲁莽撞的军汉,在这悠扬中透着苍凉的音调下也保持着难得的缄默。虽然他们不通音律,然而自竹哨中传来的这些音调,听在他们耳中,便是对那些已长眠的袍泽无言的追思,以及对他们这些生者的宽慰。
李延炤也在这悠扬苍凉的曲调之中追忆起了自己的前世。不知在那个时空中的自己亲人是否安好?不知流落在这个乱世之中的自己,是否还有一天能再与他们相见?也许穿越千年的岁月,于自己所言是一场无法言说的灾厄。但在这样的世道中,任何人都没有太多的选择。
一曲终了,李延炤亦是满眼热泪。他抬头望着这些追随自己堕入孤城死地的伤兵们,心中忽然涌起一种无法言说的难受。他放开竹哨,跪地向着这些忠心耿耿的士卒们磕了三个头,声音哽咽道:“李某不察,令大伙身陷孤城,实是愧为一军将首。若事有转机,我等得以脱困,李某必不负同城死战的袍泽之谊……”
李延炤话音未落,一旁那名值守伍长已赶忙上前,与另一名士卒一起将李延炤架了起来,语调中带着浓重的惶恐与不安:“李司马这是何故?我等……担待不起啊……”
一时间,院中不少伤员亦是起身,跪倒在草席或是胡床上,向李延炤叩首道:“司马不可!我等担待不起……”
李延炤挣开架着自己的两名伍长与士卒,用手背揩了揩泪水,环视四周道:“此处皆忠勇卫国之士,如何担待不起?李某虽也为一介寒伧武人,却也明得事理。只是为将者不察,令大伙身陷孤城死地,内心难安!”
“万望大伙好生养伤,切勿自弃。诸位的家人,可都还在等着大伙回去……”
语毕,李延炤只见院中不少士卒,都默默地用衣袖揩着眼泪。有些从军不久的辅兵,已是悄然抽泣起来。工坊中一时哀声遍地,闻者无不动容。
“李司马!小人有个请求不知当不当讲……”正当工坊院中这些伤员各自抽泣垂泪之时,李延炤却听到一旁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他循声望去,却不知是谁人发问。只得张口应道:“诸位皆是李某袍泽兄弟,但有所请,尽管开口。李某但凡做得到,一定不予推辞……”
“请李司马将方才吹奏的那首曲子,再奏一遍吧……”
李延炤在一片肃静中,很快便找到了那个发问的士卒。看上去年纪轻轻,顶多不过二十一二的样子。面孔仍是稚嫩,只是眼神中却有了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深沉。
“好,既然大伙想听,我就连词带曲再唱一遍。”李延炤抬眼环视四周,伤兵们皆是一副期待模样。他清了清嗓子,略一思索,一曲《寒衣调》已是冲口而出。
月光稀,是谁捣寒衣。望天涯,想君思故里。
一夜落雪未满,北风急。千里迢迢一心相系。
荣华梦,塞上吹羌笛。战非罪,烽火烧几季?
今夜关山雪满,北风急,千里迢迢兮心相系。
是今生相伴,或来世再惜。为何你总不懂这谜题。
到蓦然回首,才默然长记,天涯路,只影向谁依?
知卿心,千里寄寒衣。若功成,冠翎归故里。
今夜边声迢递,频传急。血染黄沙魂归止兮。
月光斜,今夕似何夕。雪花飞,问归未有期。
今夜更漏迢递,无泪戚。青丝成雪兮钗委地。
生若求不得,死如爱别离。终有日你会懂这谜题。
黄泉碧落去,从今分两地。千山雪,月下长相忆……
早春时节乍暖还寒。李延炤唱着,口中喷薄的雾气在这黑夜中凝结。这个曲子中的每一句词,都随着李延炤的演奏敲打着在场每个人的心弦。
方才要求李延炤再奏一遍的那名士卒听闻李延炤唱完这首曲子,已是哭得稀里哗啦。他哽咽着,抽噎道:“我想我娘子了……呜呜……”
即使是穿越千年的音符,依然在这些士卒心中引起了难得的共鸣。李延炤望着眼前这群抽噎哭泣的铁血男儿,心中一时感慨万千。这些士卒在城头与敌搏杀,及至后来负伤乃至于致残。身体与心理上的落差、痛楚与折磨都多半没能使他们落泪。但是现今许是被李延炤所奏的那首曲子刺中了心中最为柔软之处,却是一时哀声遍地。
李延炤行至方才要求他再奏一遍那士卒身旁,蹲下身凝望着他。那士卒看到李延炤,顿时神色变得有些忸怩不安起来。他垂头拭了拭泪,声如蚊讷道:“司马……”
“家中亲人,还有娘子,如今何在?”李延炤伸手按住那士卒微微耸动的肩头,问道。
那士卒抬头,略有些惊愕地望向李延炤,而后略有些不安地答道:“他们……他们早先已随大队民户……北去避难了……”
李延炤点点头:“家中衣食,可有着落?”
士卒闻言,眼圈又是一红:“明府与司马曾言县府已妥善为他们安置衣食问题。小人……小人感激不尽……”
李延炤右手微微用力,轻轻按了按那士卒肩头,道:“不必谢我,也不必谢明府。家里人的生,皆是汝等自己争取来的。”
士卒抬头,惊愕地望向李延炤,满脸的大惑不解。李延炤起身,拍了拍他,而后望向周遭所有士卒,出言问道:“诸君可知,我等在此据城死守,又是为谁?”
周围的抽噎哽咽之声小了一些。听到李延炤问题的士卒们皆是抬起头,大惑不解地望向李延炤。却谁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答复。空气便在这沉默之中渐渐凝固起来。
“我等不守令居,不守广武,或可得一时苟安。然虏贼前来,便大可长驱直入。到那时,诸位的家小,父母妻儿,又能逃到哪里去?天下皆不守,不知何处可与诸君安身?”
四周皆是一片安静。然而突兀之间,却有一道疑问打破了这宁静。一名士卒问道:“司马可有家小?又在何处?”
李延炤抬眼望向西北方的夜空,悠悠道:“或许有……吧。她就在永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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