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九年八月十二,广武军大营。
两营步卒与一营射声均已是在各自都尉的带领之下,拆除了营中帐篷、营墙等一干设施,除了武库等几座永备建筑,余者已尽皆拆除。
一百一十三匹战马,在各自骑卒的牵引下出了马厩,集中在几日前尚且用作校阅场的那片空地之上。领头却是广武军骑都尉马平。属下骑卒俱着筩袖铁铠。末排却有十一骑是一色皮甲,与这支骑军看起来格格不入,那十一骑便是李延昭所部了。
骑都尉马平在集结部众之前亦是相问李延昭一些战阵之事。李延昭俱是对答如流。马都尉遂将属下百余骑卒之中常年操练吊车尾的十一人发配去郡城搬滚木礌石。而将李延昭一行人编入了自己部曲之中。
望着军中步卒结成一支长队,离开此地往西而去。大战之前的沉重氛围已经笼罩了校场之中的这一干人马。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之久,远处传来一阵隆隆的马蹄声,众人极目远眺,见得远方地面之上烟尘滚滚。不多时,数支人马已行至近前。临近校场之时,过来的几百骑俱是下马而行。三名将领,已是牵马上前拜见马都尉。
“令居县骑卒司马,范廷拜见骑都尉,所部应到一百零五人,实到一百零五人。”
“枝阳县骑卒司马,王卯拜见骑都尉,所部应到一百一十人,实到一百一十人。”
“永登县骑卒司马,伍建斌拜见骑都尉,所部应到九十九人,实到九十九人。”
各县骑卒司马分别拜见过马都尉。马都尉让众人免礼。四部骑卒合兵一处,郡城一百一十三人,令居县一百零五人,枝阳县一百一十人,永登县九十九人。合计四百二十七骑卒。
众骑卒来郡城大营集合之前,都依照太守和各军主将的吩咐,带足了七日的干粮,以及刀枪弓箭等物,每人三十支箭,以及火折子等等杂物。马都尉与各县的骑卒司马几人交头接耳了一阵,随即下令众军开拔。
此时,广武郡治下各县的县兵,以及军户家属,俱是往东向郡城治所而去。
然而这支四百余人的骑卒,却在夜幕降临之下,骑上马,朝着和众人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夜幕笼罩着他们,为这些月光照射下,盔甲之上泛出森冷寒光的勇士送出静谧的祝福。
李延昭骑在马上,四百余骑在大地上奔驰着,马蹄敲击在地面上,踏出一曲急促的鼓点。那是征战的信号!那是男儿的浪漫情怀之中最为悦耳动听的华章!
胸中激荡起伏的李延昭,不由得抬头四望,口中喃喃念道,他那时初入郡守府面见太守之时,自己曾经说过的,他曾打算用铁骨铮铮的戎马一生去捍卫的誓言。
“好男儿,功名但向马上取!”
依照李延昭的建议,这四百余骑卒须先行抵达湟水之畔,然后四下而出,打探监视叛军下一步的行动。如若叛军一旦有东进广武郡的意图,便遣人回报郡城。大队尾随监视叛军,伺机对叛军进行一系列的破袭行动。
李延昭将后世之中特种作战的理念灌输给这支骑兵的领兵将领马都尉。即是在保存自己的前提之下,始终侦察监视着敌军,对敌军的各种行动了如指掌。寻机袭击敌军粮草,刺杀敌军将领,截杀敌军传令骑,必要时施展疲兵之计,己方轮班骚扰敌军,使敌军军旅不振,首尾不顾,军令不行,士卒疲敝。反正敌明我暗,战不战,何时战,扰不扰,何时扰。主动权与决定权俱是在自己手中。敌若不堪其扰,倾巢而出。却正中己方下怀。己方俱是骑卒,拨马而走便是。
总结起来便是十六字真言: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
一席话听得马都尉面有异色,连连颔首而笑。这种新奇的作战方式令马都尉整个人俱是一振。己方兵少将寡,此事马都尉却是知晓。也知道凭自己手中这四百二十七骑卒去冲击敌军一万三千人的大营无异于自寻死路。他亦是觉得此次战事,自己所领这四百余骑已是沦为战场上的配角。然而李延昭的这一番计略。却是刷新了他的观念,令得他意识到,原来自己手中兵虽然少,亦是可以成为战阵之上的主角。
这支骑兵奔驰到已成空城的令居县城。便在县城旁边找了个空地扎下营来。
扎营之时,马都尉已是令哨骑四出,以为警戒。军中士卒俱不得卸甲,武器不得离身,军马集中拴在各帐帐外。不得随意出营走动。因为尚在战时。马都尉甚至下了严令:违令者斩!
此令一出,各部士卒心中俱是一凛。如此严厉的军令,确在向他们昭示着一个所有人都须正视的事实:大战,即将来临了。
诸军在令居将息一夜,却是无事。天明造饭,诸军随即拔营启程,继续向西而去。
令居再向西,不过三五里的功夫,便已进入山区。山区道路难行,而对骑兵来说,则尤为难行。并非一直有两山之中的平坦谷地可供军队通行,于是时不时的,众骑兵还需牵引着坐骑爬坡。上坡倒还好,下坡才最是难。骑手牵着战马须得小心翼翼,亦步亦趋而下。稍有不慎,或人或马一旦脚下打滑摔将下去,便是或伤或死的局面。
由于军情紧急,且时日尚短,四出的哨骑尚且来不及细细探查山中地形,以便为后续乃至大军绘制出适合前进的路线,众人已被迫出征。于是常常须得走傍山险路。之前走一段临崖路之时,便有两人两马脚下不稳,失足跌落深渊。马都尉见之,心中恼怒之下却也焦急。如此险路难行,谁知道见得敌军之前,自己就有多少人得葬身路上?然而也只得好言劝慰众人小心慢行,好在之后再无失足事故,剩下众人得以平安走出那段临崖路了。
唉,看来绘制地图之事,无疑须得提上日程了。李延昭暗自心想。
这段险峻难行的山路,四百余骑卒足足走了三天。三天之后,前方哨骑报告到达湟水。诸军俱是一振。
这三天险路行下来,已有十余名骑卒或死,或伤,或落入悬崖。马都尉将伤兵伤马载上,寻得附近山野猎户人家,给付银钱,托得这些山野猎户予以照顾,随后便带领余众继续前进。看得李延昭心下亦是暗暗赞许不已。马都尉作为将领,或许不够深谋,或许血勇过度,然而就安置伤兵伤马一事来看,他的确是一位值得追随的上官。
闻得已近湟水,诸军精神大振,呼喝着奋起余勇努力前行。又行了半个时辰左右,穿出山谷,前方百余丈,湟水已是在望。
诸军骑卒将各自马匹牵至湟水河畔饮马,连日的行军,诸骑卒的马匹亦是累的够戗,此时聚在河畔饮水的众马之中不时地冒出一阵阵淡淡的白雾。在马都尉的命令下,散出四方查探周遭情况的哨骑已是纷纷撤回,马都尉与其余各县骑卒司马聚在一起,听得众哨骑报告的情况,作出对附近情况的初步判断,而后决定下一步的去向。
不久之后,去得西方查探的哨骑回报道,此处往西十数里,便是西平郡治所郡城。众人此时所处之地,亦是在西平郡下游。
前几日被叛军攻破的临羌县,便是西平郡治下。闻得此消息,马都尉便当机立断,令众骑卒结束短暂的修整,全军上马,往西平而去。
十几里的功夫,又是两山之间河谷平地,众人纵马奔驰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到达。远远看去,西平郡城之上依然还是凉州旗号。于是众人放心前去,到得城下,却见城头军士刀剑出鞘,弓弩上弦,端得是防备森严。
城头一个守门小校见得一支打着“马”字旗号的数百骑卒奔驰而来,到得城下方勒住马。虽观其军服旗号俱是友军式样,然而不知是故作姿态还是想耍威风。那小校指着城下众骑卒,厉声喝问道:“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免得刀剑无眼!”
众骑卒听得那小校的厉声喝问,心中俱是不忿,几名资历较老的老卒将官已是破口大骂起来。马都尉却伸手止住众人,纵马而出到城墙下,抬头望了望城头那个嚣张无比的守门小校,不由得怒道:“我等乃是广武郡骑卒!老子便是广武军骑都尉马平!听闻秃发部叛乱,特来助剿平叛!老子特地领着这么多部下从广武郡一路跋山涉水而来,却是听你这个没卵的腌臜货缩在城头威风凛凛,好不了得!滚下去叫你们守城大将来,你个没卵货,有威风留给乱贼叛党去耍,莫要让我广武的英雄好汉们因你一人小瞧了西平的诸位豪杰!”
马都尉一席话骂的那名小校哑口无言。城头上却是上来一将,“啪”的一声脆响。已伸手扇了那小校一记耳光。而后响起一阵朗声大笑:“马都尉威震四方,何故与一不成器的小校计较。此人吾已略施惩戒,马都尉不若看在同僚的份上,就此揭过,可否?”
李延昭抬头望去,却见城头上立着一个青年将军,白面长须,剑眉星目,正冲着城下暴跳如雷的马都尉抱拳作礼,神态谦恭之极。此人虽相貌俊美,然而右脸之上一道长长的刀疤,自额角直到嘴边。他每一张口说话,那刀疤便随之而动。在李延昭眼里看来,却像是一只蠕动的肉虫。李延昭虽非以貌取人之辈,然而那道刀疤带给他的感觉,却是令他遍体生寒。看着那道蠕动的肉虫,蓦然之间,李延昭心中却已现出一个绝妙的主意。他不动声色地驱马向前,渐渐靠近城墙下面的马都尉。
马都尉看了看城头上的人,却是哈哈大笑:“既然你廖虎都出言求情,我马平有何不可?”
“如此,便多谢马都尉了。”城头的廖虎亦是笑道。
马都尉正与城头廖将军谈笑间,李延昭已是驭马来到马都尉身侧,并低声唤道:“马都尉!马都尉!”
马都尉闻李延昭唤他,随即侧过身,却听得李延昭悄悄道:“可借此良机,向西平郡借兵。请其守将将属下骑卒暂归都尉属下,待得平叛之后即刻归建。”
这一番悄悄话却听得马都尉神色一亮:“如此甚好,汝可愿往借兵?”
“小人正有此意,西平若能借兵,吾等亦将多一大助力!”李延昭悄声道。
“好,你便去,若借到西平骑卒,待得平叛,必为你记大功!”马都尉不由得喜上眉梢。
两人交头接耳一番,已是议定此事。马都尉复抬头朝城上廖将军道:“大战在即,军情紧急,我部便不再进城。暂留城外权作歇息。请廖将军开门让我属下李司马进城,有要事相商。”他深知军中等级森严,以李延昭什长的身份前去与西平郡谈借兵,恐怕难以令西平诸将信服,甚至还会以为派遣什长来谈判是对西平诸将的侮辱,因此不声不响已是为李延昭连提数级,直道此人乃是他军中别部司马,并转头冲李延昭使了使眼色,李延昭随即会意,却亦是不动声色地冲马都尉回以眼色。
廖虎见得城下马都尉军中有一年轻人策马上前,与其一阵交头接耳,之后马都尉便请其开门,说有要事相商,心中亦是疑惑,然而还是应了一声,随即回头吩咐那守门小校:“开门!”
小校依言疾步奔下城楼,对守门军士高声呼道:“开城门!”
众士卒合力之下,涂着朱漆的红色城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一条缝。李延昭望着深邃的城门洞,随即下马,牵住马缰信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