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洛伦踏入千帐城的那一刻,吸引他注意力的不是恢弘的城墙,也并非那座高耸屹立的公爵城堡,更不是那一座座壁垒森严,重重叠叠林立的塔楼高台。
与拜恩和萨克兰,甚至洛泰尔的城镇皆不同,城内的布局也同样十分严密紧凑,就连最普通的民居都是石砌的围墙,更近似于断界山那样的巨型要塞。
真正吸引他注意力的,是这座城市的街道,还有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
狭窄的街巷几乎全部都被累累尸骸所铺满,有半人马的,也有波伊人的;凌乱的碎尸重重叠叠,从进城开始,几乎没有多少能稳稳踩在石板路上的“机会”。
有几处街道甚至都已经被尸骨堵死,变成了“人工形成”的防御工事;堆砌的尸骸让人分不出那些是被堆上去的,那些是惨死之后倒在了上面。
粘稠的血浆早已凝固,颜色变深,浓郁的恶臭让凌晨的冷风都吹散不尽,踩上去都会黏住靴子;有的,还会打滑。
洛伦一行人就这么踩着尸骨血浆,跟着赛特·布拉哈伯爵一道进入了千帐城——不仅仅是小个子巫师,就连路斯恩和麦卡菲还有不少拜恩骑士们,都是一脸苍白,强忍着从肠胃胸口泛上来的吐意。
直至快到公爵城堡的时候,洛伦才发现千帐城的民众…不仅仅是瘦弱,伤痛,衣衫褴褛;能看到的也只有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有一群瘦弱的孩子。
至于成年的男人和女人都去哪儿了……沉默的一行人心照不宣,没有谁会站出来问这个问题。
洛伦突然又想到城外被半人马扫荡过的村镇和帐篷营地——恐怕眼前的这些,就是千帐城周边仅存的活人了。
只有在看见“这些”的时候,才能真正明白被围攻三个月,几度破城,几度夺城,反复易手,最终坚持到拜恩大军赶来的千帐城,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考验。
那是…血的考验。
从头到尾,引路的赛特·布拉哈都不发一言,只是默默的走在前面,甚至比其他的波伊骠骑们还要沉默。
只有在经过民众的时候,他才微微顿足了片刻,很快便继续迈步向前。
“千帐城被包围的时候,赛特伯爵的家人,还有他四岁的儿子就在城内。”走在洛伦身后的哈林梵·阿刹迈大师突然压低嗓音开口道:
“在我们突围的那天,他的妻子,那位翘望峰来的博西瓦尔夫人也已经加入了守城军——刚才的人群里,没有他家人的身影。”
洛伦微微颔首,一声不吭。
所以…这位赛特伯爵才会那么急切的想知道自己带来多少援军,又为什么会在博西瓦尔面前那么没底气么?
“就在这里了。”
表情不变的赛特·布拉哈突然止步,缓缓转过身,朝着洛伦躬身行礼,沉声道:“拉斯洛·瓦尔纳大公正在恭候您的大驾,洛伦·都灵大公!”
就在随同的一行人准备一齐进去的时候,却被波伊骠骑们拦了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艾克特伯爵微微蹙眉,锐利的目光扫向赛特·布拉哈。
“大殿内,现在只有拉斯洛·瓦尔纳大公一人。”赛特伯爵不卑不亢:“他想邀请的,也只有洛伦·都灵大公一人,仅此而已。”
“其余客人,还请暂时到偏殿内休息,我们已经为诸位准备了房间——至于您,哈林梵·阿刹迈大师,大公特地吩咐过,看在之前您曾经为坚守千帐城战斗过的份上,免除您的大不敬之罪。”
“还请转告那位老顽固,我不曾对他有过任何不敬。”阿刹迈大师微微一笑,抚胸行礼:“但如果大公需要,在下仍然愿意为波伊效力。”
瞥了眼哈林梵·阿刹迈,艾克特伯爵走上前来:“这不合常规,更没有先例。”
“只是一次普通的会面,以及感谢而已。”赛特·布拉哈目光平淡:“正式的宴会,将会在明日傍晚举行,谈不上什么先例不先例的。”
“您说呢,公爵。”他将目光转向黑发巫师。
“没错,不用担心。”
微笑着回首,望着身后安然无恙的艾茵,路斯恩,麦卡菲,艾克特……洛伦淡然的耸耸肩,勾起嘴角:“只是去拜会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顺便相互说句你好什么的,大概就回来了。”
话音落下,面无表情的赛特·布拉哈再次躬身行礼,和波伊骠骑们一同做了个“恭迎”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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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耸的穹顶,宽敞的大厅…看起来就和赤血堡的宫殿大厅没什么差别,只是更粗犷,也更简约一些;四面的墙上挂着雪亮的马刀和长矛,正对着大门的则是一面绘制着弯刀骏马的纹章旗帜。
一位老人就坐在这面旗帜下,花白而凌乱的头发和胡子有几分不修边幅,看起来年纪与埃博登的科罗纳大师相仿。
只是那披挂着全副甲胄,魁梧的身姿实在是不像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
大厅内的壁炉燃的通旺,照亮了老人的面颊,也照亮了挡在两个人面前的桌子。
一柄马刀横在长桌的中央,两端放着两只盛满了酒浆的铁杯。
什么意思?
他看到对面那位老人的眼睛,自他进门的那一刻起就死死的盯着自己。
像是打量着一柄刀,一面镜子……像在看一个死物一样,打量着自己。
洛伦面无表情,像是没有察觉到一样。
这种目光…他见过太多次了。
“安格特没有骗我。”
拉斯洛·瓦尔纳缓缓道,说着非常不着边际的话:
“他效忠的新公爵,是个杀过人…也能杀人的。”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正面的评价。”
平静的开口,黑发巫师面不改色的走到桌旁,在老人的对面坐下:“我从来不觉得杀人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特别是前一个。”
“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老人冷冷道,犀利的目光像伺机潜伏的狼:“在你我这种人当中,没杀过人就坐不了这个位置,不能杀人就做不长久!”
“你是都灵家的旁支,又是个流浪在外的巫师,和天穹宫还有勾结——将来的你为了坐稳位子,肯定会杀很多人。”
“是吗?”洛伦挑了挑眉毛,目不斜视的瞪了回去:“我猜…这就是您能够当这么多年波伊公爵的‘先进经验’?”
光线黯淡的大厅内,说着不着边际“闲话”的二人死死盯着对方,眼睛都不眨一下。
“敬酒!”
拉斯洛·瓦尔纳公爵端起酒杯,“砰!”的一声在桌子上猛砸一下:“敬我们最好的拜恩弟兄,又能如黑公爵当年一样,在波伊人最需要援助的时候,出现在我们面前!”
“也敬我们最好的波伊朋友。”洛伦端起酒杯,平静的开口道:“在拜恩最危急的关头,用一纸求援信,让拜恩有了重新崛起的机遇!”
“喝!”
瓦尔纳大公猛地灌进嘴,喉咙不停的抽动;洛伦一抬头,粘稠的马奶酒一饮而尽。
“咚——!”
两只酒杯同时砸在了桌子上。
“我小瞧你了,洛伦公爵。”
放下酒杯,老人用力一抹嘴:“本来想着你们拜恩人一万五千人,肯定会在千帐城下伤亡惨重…我得狠狠的打一仗,才能把我的城堡夺回来。”
“不对。”洛伦突然冷冷道。
“什么不对?”
“不是什么…想着,而是你希望会这样。”
洛伦挑起双眼,漆黑的瞳孔闪烁着异样的光泽:“你希望看到我在千帐城下,全军覆没的景象;您的出现也不是什么意外,而是早有预谋…您早就察觉到我们了。”
“生死未卜…只是您刻意营造出来的假象——拜恩,帝国,波伊人,千帐城……就连您的孙子,都被您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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