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南十字星座高挂在天穹中,为水手指引着方向。如水的月光下,金牛座的毕宿五努力显示着它的存在。如果没有准确的计时仪器,航行在大海上的水手就得依靠测算这颗红巨星与月球的角度,与星图进行对比来得到大致的经度。
陈守序站在艉楼上,他晚上带狗班,这是水手对凌晨4点到8点这段暮班当值的通俗称呼。
气温已经很低,陈守序穿上了冬装,连同兜帽在内的一身全部都是厚厚的皮毛。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已经快有一个月。随着舰队不断向南方深入,磁偏角从16度30分逐渐扩大到前天的19度45分,罗经航向已经完全不能指示南北。
风向在南北间不断切换,舰队顺风一天航程有100海里,逆风只有20几海里。舰队大致沿着西经60度航向正南。只是在南纬50度附近改向西航行,以绕过马尔维纳斯群岛(福克兰群岛)。如今岛屿那狰狞的身影已经被舰队远远甩在了身后。长时间的远洋航行,水手们其实内心都渴望登上陆地。这种渴望有时甚至会让一些海上的资深水手犯错,昨天早晨天边的一大片云,就让一些水手错认成了陆地。
战舰收起测速用的计绳节,水手向陈守序报告,“航速2节。”
陈守序点头表示知道了,他每天都要对比根据航海日志测算与观测到的经纬度之间显示的航海里程,为此,长水号每隔一小时就要测算一次航速。大航海时代,对经纬距离的测算简化地认为,地球上纬度之间的距离大致相同,因为经线等长,这个距离大约是111公里。在赤道上,经度的距离也大约为111公里,对于纬度α处的经线间的距离,则是111乘以cosα。
舰队越靠近南方,恶劣的天气出现的时候就越多。冰雹、暴雨、突然爆发的异常强烈的突风会时常出现。为了保障航行安全,战舰迎风停航,收起了顶桅和顶桁,仅仅只挂出主帆和底帆航行。如果遇到强突风,连中桁都要降下。舰队如今已经熟练掌握了战舰的各种操帆方案,命令很快就能执行到位。
战舰已经接近了水手们称之为咆哮西风带的区域,造物主仿佛和人类开了个玩笑,不考虑北极航线,地球上从太平洋到大西洋,从大西洋到印度洋,为了跨越大陆的交流,海船全部都要绕过深入到南半球的海角。好望角和合恩角都位于咆哮的西风带区域,暴风与寒冷的天气,冰雹与冻雨伴随着整个跨越西风带的航行。
这会的风力并不强,却有一阵大涌朝舰队袭来,陈守序紧紧抓住舷墙,让自己不要掉落下艉楼。在南大西洋,即便是无风的天气都时常会遭遇这种不寻常的涌浪。这就意味着在前方不远处,有一阵强风掀起了滔天骇浪,波浪甚至远远传播到了风力影响到的区域以外。(涌与普通的海浪有区别,风帆时代英国海军操典里对此有专门的描述。)
不要说前面的风暴海峡与合恩角,即便是欧洲国家已经航行了一百多年的好望角如今也是极危险的海域。没人会忘记好望角的另一个称呼—风暴角,各家东印度公司每年都会在好望角的桌湾损失一些满载货物的船只。在这个大航海时代,远洋水手毫无疑问是人类的勇者。他们随时都是在用生命探索着地图上那些未知的区域。
厨师端上了用新鲜鱼虾熬成的热汤,航行在这汹涌的南大西洋,为数不多的好消息是偶尔能遇到游在海面上大群鱼虾,只要条件允许,舰队这时都会派出小艇设法捕捞上来一些,给水手们改善伙食。
轻啜着热汤,陈守序叫着他的航海长,“雷加,雷加……”
“司令,雷加已经跟着诺兰尼亚先生去了梅尔维尔号。”一个刚刚转正的军官候补生站在陈守序的身侧提醒他。
陈守序有些抱歉,“对不起,哈里斯。我叫习惯了。”
哈里斯.阿克顿是舰队里第二批毕业的军官候补生,顶替了升为捕鲸船梅尔维尔号大副的雷加。哈里斯在库拉索加入舰队,那一拨水手中他提升最快。在这个快速扩张的团队中,有才能的人总是能很快脱颖而出。
“哈里斯,今天的磁偏角是多少度?”
“22度24分,先生。”
“把海图递给我。”
哈里斯将海图铺在了艉楼的桌上,接着他举起一盏鲸油灯。
陈守序没注意到这个细节,他拿出航海圆规,就着昏暗的灯光在海图上测量着。哈里斯轻轻眨了下眼睛,司令官有个习惯,无论航行在何时何地,他都喜欢随手取出海图,即便是在无事可做的普通航程里,他能对着海图看上两个小时。仿佛那里有多大的秘密。
陈守序的眼神注视着海图,“哈里斯,按照现在的速度,后天下午我们就会接近麦哲伦海峡。”
“恭喜司令官,我们离实现目标越来越近了。”
陈守序点点头,“越是接近目标越是不能松懈。最难的一段航程还在前面,所有人都要努力。”
“一定会的。司令官,我们的舰队有最好的水手,最好的舰长,和最好的司令官。”
陈守序笑了一下,“煤炭的储备怎么样?”
“燃料充足,按照现在的消耗量,我们还能使用两个月。”
多亏了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补给,舰队装载了足够多的煤炭,货仓里装不下的甚至堆放在了露天甲板上。在寒带海域航行,一定要尽量确保水手们能吃上热食,对维持全舰队的战斗力十分重要。
陈守序放下圆规。哈里斯将这些航海测量工具一一收好,提起木箱转身准备送进艉楼。陈守序叫住他,“哈里斯,你做的很好。”
哈里斯微微一愣,随即向陈守序颔首致意,转身走了。
情况比陈守序预计的要差一些,风向变换不定,让战舰直到第三天才看到火地岛的陆地。
所有的军官都登上艉楼,拉开望远镜观察着眼前壮观的景象。
麦哲伦海峡的入口只有15海里,航道蜿蜒曲折。饱含水汽的强劲海风从西面吹来,给远处的海峡笼罩上一层浓重的雾气。奇形怪状的海岬与礁石从陆地延伸至海中,汹涌的海浪扑面而来,击打在礁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西风吹起的海流在前进中,不时出现一个又一个漩涡,显示那里的海域很可能存在暗礁。
咆哮西风带在所有人面前展露着它狰狞的面容。
所有的军官都是脸色铁青。舰队要向西航行,这里全是狂暴的西风,航道还如此狭窄,连之字航行都很困难,一阵侧风压过来战舰搞不好就要触礁。
轻声的骂声从人群中不断传出。
陈守序对所有人说道,“先生们,你们看到的海峡入口已经算是整个麦哲伦海峡最宽阔的航道,这条狂暴的海峡最窄的部分不到2英里。”
“司令官,这太困难了。我们的舰队驶进海峡简直是在自杀。”
现在已经是4月初,海盗舰队已经错过了绕过南美最好的季节。不过现在南极地区的寒季才刚刚开始,麦哲伦大约是在寒季的末尾驶过这条海峡,气温与陈守序现在差不多。按照后来航海探险家的记录,有人花了三、四个月才穿越这条300多海里的海峡。其中多数的时间就是在不断的顶风调向中度过的。为了驶过海峡中最窄的航道,探险船不得不长时间停靠以等待合适的风向。
“先生们,你们说的对,驶进麦哲伦海峡实在是太冒险了,”陈守序挥手制止了军官们的议论,“我们继续向南,绕过合恩角。”
面对这艰辛的航程,只因为陈守序历次作战积累下来的威信和海盗对太平洋沿岸财富的渴望才促使着舰队继续向南航行。
火地岛的海岸就在舰队的右舷。
长水号一路测量着水深,这里的海底铺满了沙粒与碎石,航道水深大约在45—65英寻之间,指南针的误差扩大到23度30分。
火地岛的土著在舰队的视野内点燃了火堆,黑烟冲天而起。
阿克顿观察了一会说道,“司令,我觉得这些土著人是在给我们打信号。”
陈守序倒还没注意这个,“你怎么判断出来的?”
“他们总是在我们前进的方向上点燃火堆,我们身后的火堆都灭了,一个烟柱都没有。”
陈守序连忙拉开望远镜朝船尾看去,“哈里斯,我得承认,你说的有道理。”
麦哲伦航行在狭窄的海峡中,夜晚看到最引人注目的景象就是岸上星星点点的火光,这也是他给这座岛屿起名火地岛的由来。
海鸥飞行在战舰的船尾,伺机捕捉翻起的海鱼。岸上有许多企鹅与海豹,一些小鲸伴随航行在舰队的身侧,陈守序给梅尔维尔号打信号,让捕鲸船别管这些小鲸,舰队现在的目的就一个,尽快抵达合恩角。
风向在一天之内都会变化的很剧烈,从南风变成西南风、西风和西北风,毫无规律可言,这给操帆带来了很大困难。
离开麦哲伦海峡的第一天,在海况允许的情况下,战舰放开了跑,舰队航行了100海里。第二天舰队就把速度减到不足2节。船只航行在离岸8到10海里的地区,水手小心翼翼地操控着战舰。陈守序要求必须将火地岛的海岸始终纳入目视距离,须臾不得离开。海面的雾气让他不能肯定每天都测量太阳角度,现在只有原始的沿岸目视航行最安全。
直到第三天的下午,望远镜中才看到斯塔腾岛的身影。
风向西南西。
斯塔腾岛在后世的阿根廷地图上叫做埃斯塔多斯岛。但在现在,这个岛屿在1616年由荷兰探险队首先发现,欧洲人都叫它斯塔腾地。
在火地岛与斯塔腾岛之间是以探险队里荷兰商人命名的勒梅尔海峡。
舰队沿着火地岛的海岸行驶。风力很弱,舰队的航速很慢。勒梅尔海峡西岸的圣地亚哥角在战舰前方。
这是舰队整个远征航程最关键的转向点,陈守序用烟草强打精神,熬了一整夜,直到天亮后的清晨7点。舰队的右舷正对圣地亚哥角的海岬。
陈守序向同样熬了一夜的哈里斯.阿克顿命令道,“挂76号信号旗,通知全舰队,遵照旗舰的动作转舵。”
“要不要附上罗经信号旗?”
“不必了,让各舰长自行把握罗经航向。”
深深吸了一口气,陈守序下达了可能是数月来最让他激动的一个命令,“右舷,满舵。”
“是。舵手,满舵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