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兰遮堡,附城,台湾行政长官保卢斯.特罗德纽斯放下手中的望远镜,扶着水门半月堡的城垛对他的副手说,“马克斯,总座大人邀请的客人终于来了,台湾的局面这下更加复杂了。 X”
他的身边,刚从长崎出岛调来,主管台湾贸易事务的东印度公司高级商务员马克西米连.拉.迈尔表情有些变化莫测,“可能是我的层次还不够,很难理解为什么范迪门总座不肯从巴达维亚派出援军,反而邀请了一群海盗。”
特罗德纽斯苦笑,“就像阿姆斯特丹与巴达维亚的立场并不总是一致,巴达维亚与我们面对问题的理解也会产生差异的。很多时候,阿姆斯特丹的董事会理解不了巴达维亚的现实,巴达维亚也理解不了我们的。”
拉迈尔有些跃跃欲试,“保卢斯,还记得科恩总座那句话吗?”
特罗德纽斯表情一顿,“阿姆斯特丹的先生下达他们觉得正确的决定,而我们做我们自己的?”
拉迈尔没说话,盯着他的眼睛。
特罗德纽斯摇头道,“马克斯,听我的,别想那些东西,我们不是科恩,巴达维亚也不是半个地球以外的阿姆斯特丹。14年前我就是台湾的评议会委员,台海上的风云变换见的太多了。多少海盗奇迹崛起又瞬间陨落,即便是郑一官,谁也保证不了几年后他会怎么样。”
拉迈尔去年才被提拔为高级商务员,成为公司驻日本商馆的驻扎官,算是进入了中高层。他与特罗德纽斯这样在东印度服役了10几年,成为高级商务员也快10年的资深领导没法比根基。
拉迈尔还是不甘心,“保卢斯,我们有1000名士兵。而根据最新的情报,圣萨尔瓦多城的西班牙人现在只剩下100名士兵,巴达维亚只要给我们增援600人,不,300人就够了。我们就能拿下鸡笼港。”
“可惜巴达维亚一个人也不会派给我们。”
“保卢斯,那我们自己干。”
“马克斯,去年我试过了。即便不考虑海峡对面的尼古拉,台湾还有25000中国人,他们里面会有多少人来自别有用心的势力?这还只是公司掌握的数字,实际上他们有4万人我都不奇怪。再加上北面叛服不定麻豆社和不停挑衅的大肚王国,我们只能抽出300人与西班牙作战,对围攻要塞来说并不够。”
特罗德纽斯转身向公署走去。台湾行政长官公署位于热兰遮堡附城的第二层,就在热兰遮主堡的安纳麦顿尖角堡的城墙下面。热兰遮主堡的地势比较高,附城虽然也是有两个尖角堡和一座半月堡的棱堡,长官公署也位于棱堡第二层,可附堡第二层地面才与主堡第一层地面等高。如果从附堡算起,热兰遮城有四层高。主堡雄伟高大,其实有点像金字塔的构造。这就导致最高层的面积比较小,不利于办公。因此自从附城修建完毕后,长官公署和教堂都搬到了附城的平台上。主堡楼顶平台的办公室让给了驻军司令。
拉迈尔:“保卢斯,把那些南洋海盗打发了。我们可以自己雇佣人拿下鸡笼港。”
特罗德纽斯:“学安汶事件的哈曼?不不,保卢斯,现在不是他那个时代了。再说去年台湾贸易亏损那么多,我们现在那里还有军费。”
“我们先借贷,然后用战利品归还。只要我们能拿下鸡笼堡,其他都不会是问题。”
特罗德纽斯的脸色变了,他的副手居然是认真的。
东印度公司历史上并不是没有独走事件,有些人独走的结果是升官发财,有些人则在巴达维亚黑暗的监狱里度日如年。台湾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接任德韦特的第三任行政长官纳茨绑架了已经是中国大官的一官,逼迫郑芝龙签署一份自由贸易的合约。但结果呢?纳茨被明升暗降调到巴达维亚,然后立即被投入监狱。
郑芝龙在公司的关系绝不仅仅限于台湾。特罗德纽斯知道,把纳茨关进监狱的巴达维亚总座斯派克斯在担任日本驻扎官时,郑芝龙就是他的翻译。台湾在公司贸易版图上,只是一个二流的殖民地,但牵涉的内部关系错综复杂之处连他都感到很无力。这些事情,不是刚刚进入管理层的拉迈尔能很快就能理解的。
拉迈尔是自己人,看着年轻气盛的高级商务员,特罗德纽斯决定再教教他。“马克斯,范迪门绝不会允许我们单干,你不要妄自揣度总座大人的想法。联合东印度公司虽强,但亚洲这么大,我们的力量很分散。为什么公司在范迪门先生的执掌下取得快速发展?就是因为他善于利用手上的每一份资源。打仗需要考虑的事情,绝不仅仅是士兵的人数,还需要金钱、弹药,甚至士兵的衣服军鞋,战舰的帆布缆绳木板。这些都是资源,而现在,总座不想把这些资源投入到台湾。”
拉迈尔有些不服气,“范迪门身上还背着骗子的头衔呢,我们何必怕他。保卢斯你想想看,攻克一座西班牙要塞的荣誉,这种机会可不是那么多。普特曼斯大人是你的姐夫,他如今正在阿姆斯特丹的董事会任职。”普特曼斯是最成功的台湾行政长官,他对公司在台湾的贡献,正如范迪门之于巴达维亚。即便是料罗湾海战失利也瑕不掩瑜,凭着在台湾的卓越贡献,普特曼斯在东印度委员会短暂过度后回了阿姆斯特丹的董事会。
荷兰东印度公司是个非常正统的官僚机构,在公司里混很讲究关系和根脚。实际上并不像公司在欧洲的人力资源到处宣介忽悠的那样,在亚洲可以只凭本事出人头地。现实情况是60多岁的下级商务员,80多岁的船长例子不在少数。丝逆袭的人不是没有,范迪门就是,不过那真是凤毛麟角。
特罗德纽斯都想拍桌子了,“拉迈尔先生。我提醒你,我向东印度委员会申请把你从日本商馆馆长的任上调来,是让你来整顿台湾的贸易,不是让你考虑打仗的。况且,政治资源也不是你说的那种用法。在我们与范迪门之间,阿姆斯特丹只会支持他。”
特罗德纽斯样子是真生气,拉迈尔不敢说话了。拉迈尔本来在日本平户做商馆馆长,那是公司最舒服的岗位之一。
日本气候好,纬度高,不会有烦人的热带病。日本有钱,日本有大把的女人,日本有太多的外快可以捞。结果拉迈尔只享受了几个月,就被巴达维亚一纸调令搞到台湾这鬼地方来。刚来的时候,特罗德纽斯劝拉迈尔,他没有斯派克斯那种政治资源,能从日本商馆馆长直接进入东印度委员会,继而成为总座。现在时代不同了,这些年公司打仗越来越多,战争规模越来越大,公司变得不再像是公司,只有在像台湾一样的地方积累足够的军政外交经验,以后的道路才会更广。
特罗德纽斯见拉迈尔敲打的差不多了,便问起贸易的事,“总座对台湾去年的贸易状况非常不满。你刚到不久,我之前也没催过你。眼看今年又过了一半,你有什么办法能迅速提高贸易额吗?”
生意是拉迈尔的长项,“长官,台湾的贸易问题太多了。我们面临最直接的问题是军费开支过多,即使不考虑去年对鸡笼的进攻,我们日常有5座堡垒需要维护。我真不知道当初修建附城的工程师脑子是不是也灌了海水。附城对热兰遮防御力量的贡献很有限,却因为地势过低,经常遭遇海水冲刷,墙角塌陷必须不停维护。北线尾岛的四草台堡和卡勒科岛的福里兴恩堡被风浪冲刷,也需要大修。”
特罗德纽斯也觉得这几个堡垒的设计有大问题,可这主要是他的前任范.代.勃尔格修建的。无论在哪里,基建都是最好捞钱的门路之一。这次的工程基建花费45.7万荷兰盾之巨。虽然只是二把手,但他与勃尔格是连襟,他们都是普特曼斯的妹夫,特罗德纽斯从中也分润不少。
财发了,勃代尔也死了,锅还得有人背啊。修理堡垒的资金他还必须拿出来。四草台堡控制鹿耳门航道,福里兴恩堡控制了卡勒科岛的魍港,魍港那边麻豆社经常袭击中国蔗农,热兰遮方面不可能置之不理,中国人缴纳的人头税已经成为台湾的主要收入之一,还是最稳定的收入。他必须维持一定的驻军以保护没有武器的中国人。
特罗德纽斯紧皱眉头,“马克斯,这些开支都断断不能少,节流不太可能,你还是想想怎么开源。”
拉迈尔拿出他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保卢斯。开源的途径主要有两个,一是继续增加台湾本岛的出产。前些年,我们收获了太多鹿皮。为了防止那些原住民把鹿杀光了,目前的禁猎措施还要继续维持。至少在今年,鹿皮我们依然指望不上。”
鹿皮一度是台湾的拳头出口产品,日本对鹿皮的需求如饥似渴,鹿皮在日本的销售价是台湾采购价的三倍。
特罗德纽斯直觉得自己太倒霉。从去年10月到现在,台湾的贸易持续出现亏损,与西班牙人打仗输掉,连鹿皮也不能卖。自从普特曼斯担任台湾行政长官后,这儿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亏损了。积累到现在,贸易赤字已经高达6.2万盾,这害的他在范迪门那里挨了好一顿训斥。
“那就只剩下甘蔗,我们去年的砂糖产量是15万斤。前段时间,我对台湾的甘蔗种植做了调研,我们的砂糖产量很快就能到30万斤,并且具备150万斤的潜力。实现这一点并不难,只要招募更多的中国人,和从中国进口耕牛。”
特罗德纽斯头痛道,“对,耕牛。公司在台湾只有1300头耕牛,确实不够。你记得今年多派一些船去澎湖运牛。”船的运力是宝贵的,用来运牛肯定不划算,不过为了砂糖也没办法了。
拉迈尔道,“好的。除了甘蔗,保卢斯,我们现在有个麻烦,很大的麻烦。”
特罗德纽斯:“你说。”
拉迈尔:“郑芝龙完全不顾与我们的协议,他继续增加了派往长崎的商船数量。我在日本任职期间得到的数字,去年郑芝龙运到长崎的生丝数量是13万斤,虽然和我们异样,他比之前年的贸易额也有所下滑,但这是他们在日本生丝贸易上第一次超过我们。其他的纺织品,他已经是我们的7倍了。”
“该死的海盗一官,该死的日本将军,该死的中国流寇,还有该死的鞑靼人!上帝会惩罚他们的。”
中国愈演愈厉的内战和外战,让贸易额比以前大幅萎缩,生丝的下滑速度是惊人的。棉布更夸张,从前年的60万斤萎缩到了去年的2万出头。蛋糕越来越小,分蛋糕的人之间的竞争肯定会变得更为剧烈。特罗德纽斯有心派战舰拦截郑芝龙的贸易船队,却被日本将军警告了,禁止荷兰人袭击一切来日本贸易的中国船只。日本考虑的很细致,为了防止荷兰人阴奉阳违,他们会把荷兰人的交易放到中国人之后,扣住荷兰武装商船,等郑芝龙的船走远了才放荷兰人出港。
日本是东印度公司完全不敢得罪国家,特罗德纽斯可不想再惹出第二起滨田弥兵卫事件。
两位领导正在讨论接下来的工作,长官勤务兵进来报告说,“两位长官,客人已经登岸了。”
“请他们进来。”
特罗德纽斯眯着眼睛说道,“马克斯,你调任的第一天,我就对你说过。我打算离开台湾,这里以后会是你来接手。既然范迪门给我们找来一个新的朋友,而我们无法改变这个事实。或许我们可以把这变成好处。”
“保卢斯,你是指?”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宋克、德韦特与郑一官的事情吗?”
“他们扶持郑一官打击李心素,奥古斯特.一官和李魁奇?我觉得其实他们做的没有错。尽管郑芝龙后来与我们不对付,但也要看到,他成为中国的代理人后,我们的贸易有了飞速的发展。”
“你说的对。面对不同的局势,我们也可以采用不同的思路。郑芝龙对我们比李心素有用,所以我们用郑芝龙替换了李心素。现在郑芝龙与公司的直接竞争越来越强,那么台湾海峡也许到了需要一点新鲜血液的时候。”
拉迈尔坐直了身体,“支持金城人对抗郑芝龙?”
“马克斯,作为台湾行政长官,我们面临的可能是公司最复杂的局面。中国和日本是大国与强国,不是东印度群岛那些小国。凡事不要轻易下结论,我说的只是一种可能,具体如何做,我们要先与他们接触之后再决定。”
“好吧,保卢斯,你是长官,你来决定。”
特罗德纽斯摇摇头,“马克斯,在政治上你还要继续加强学习。现在,你先去迎接我们的客人。”
注1:台湾的贸易赤字见安东尼.范迪门1642年12月12日东印度事务报告,同前书;
注2:台湾蔗糖产量见《17世纪荷兰东印度公司远东贸易研究》,转引自杨彦杰《荷据时代台湾史》;
注3:生丝、纺织品贸易额同上文;r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