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度把三人请到书房里面,让厨子上了酒菜,他拿着酒壶挨个的给三人倒上,开门见山的问道:“这里也没有外人,徐大哥说说你是怎么想的,怎么就舍得让长子弃了爵位去海外蛮荒呢。”
徐达捧着酒杯反问道:“你倒是说说为何舍得家里的千金贵女去蛮荒海外,刚才碧琳说的时候,你似乎并不惊讶更没有出言反对。”
李文忠喝了杯酒道:“还能为什么,他自己出不去,便让闺女出海趟路呢。”
“有一部分原因,关键是碧琳自己愿意去,不然我也不会逼她出去。”马度再次看向徐达,“徐大哥,你可考虑清楚了,兴许他们哪天出海你这一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不等徐达回话,李文忠已经抢先道:“不管徐家的小子去不去,碧琳出海的时候记得带上我家增枝,我可是出钱造了三艘蒸汽船,到时候再给他配上三百护卫再带上家眷。”
众人的眼光立刻看向李文忠,他却兀自的喝着酒,“皇上心里已被邪魔侵入,他的瞳孔都是红的,我只消看上一眼就会心惊胆颤……”
话没有说完,已经被马度捂上了嘴,“这话也就你敢说!”
李文忠拿掉马度手,“玄重干嘛这么紧张,是深有同感吗?”
呃……还真是,别看马度与从前一样老朱跟前神色轻松的瞎扯淡,可是心里头就跟打鼓一样,如履薄冰生怕说错了话。
尤其是这次郭桓案之后,每次去谨身殿见老朱,总感觉他周身冒着黑焰,双眼通红,随时都会择人而噬一样,即便他言行和蔼也不会让人生出半点的亲切之感,从头到脚都是一股子凉意。
李文忠接着道:“陛下用不着咱们了,他眼下极力的忍耐着没做出斩尽杀绝的事来,他是我的舅舅,我最知道他不过。
大家伙嘴上不说心里头都有数,你看看那些个倭国封了公的,有哪个说要回来的,薛显的兄弟都已经辞了官职往倭国去了,百里王啊,岂不比空有头衔没有封地的公侯自在啊!”
常遇春也道:“顾时在吕宋没找到金矿,却找到一个大铜矿,产铜那叫一个多哟,发了大财了。早就派了家里的二小子去那边经营了,现在已是立住了根脚,占了好大一片地方。”
“你也莫要羡慕旁人,你家常茂的地盘可大的多了。我也得给家里找一条后路不是,免得整天在皇上跟前转悠,让他看不顺眼。反正跟着玄重走没错了,徐大哥心里也是这般想的吧?”
徐达微微摇头:“思本莫要再说了,你这话已是大不敬了。”
“怕什么!玄重家里没有锦衣卫了。也就是你好脾气,那个福寿竟还养在家里,我家的那个早就被我一刀宰了。还有你家的常五,谁能想得到啊,那可算是你的半个养子了,想想都叫人后怕啊!”
“你宰了他做什么,以为不再你家派了吗,徐大哥做得才是对的。”马度指指门口站着的张五六,“我家也不是没锦衣卫,那不就是吗?正在记录咱们一言一行!”
三人立刻脸色都变了,李文忠的手已经按在刀子上了,马度把张五六叫过来,“给大家瞧瞧你手里画的什么东西!”
张五六摊开小册子,果然就见上面有四个火柴人围着桌子大吃大喝,其中那个半张脸都乌七八黑的便是满脸虬髯的常遇春了吧。
人画的不怎么样,可是桌子上的几样菜倒是画的还行,比如那条蒸鱼和猪爪就画的不错,看他嘴边湿漉漉的八成注意力都放在这上头了。
“五六,最近画功见涨嘛。”
“公爷说过,做事当兢兢业业,小的专门到书院里请教了会画画的先生。可小的做事用心,上头人却不用心,俺放在老鸹窝里的气人不气人!”
张五六往桌子瞧了一眼,“这里还有一盘蚕豆,俺刚才没瞧见这就画上。”
“行了!你也赶紧的去厨房吃饭吧。”
等张五六走了,众人不由得笑了起来,徐达饮了一杯酒道:“这张五六年岁也不小,还是和从前一样混。好了,说正事,让辉祖远去东胜洲,我原本也是舍不得的,可是他情根深重已是拔不出来了,另外就如思本说的给我徐家留条后路,让皇上对咱们能少些猜忌。”
“我知道好几家已经准备船只去东胜洲了,你们要去就快些,金山莫要被旁人抢了去。”常遇春用酒壶往嘴里灌了两口,“在应天这般过得也憋屈,倒不如一起出海,野人也是人杀起来也痛快,俺的刀都快生锈了。”
马度拍拍他的肩头,“你多养几只猴子杀起来也是差不多,就不要想着出海了,咱们这几个公爵是皇上最后的遮羞布,还没到扯烂的时候。”
“大捷!大捷!”忽然听见官道上传来一阵阵的马蹄声,还有人大声的咋呼,几人连忙的出了书房竖起耳朵,只听见有人大声的喊道:“大捷,燕王殿下和永昌侯率军突袭漠北生擒鞑子皇帝,俘虏十万余人,牛羊无数……奉皇上旨意,传令天下,普天同……”
那声音越来越弱直至听不见,随着马蹄的呼啸而去,马度的心头刮过一阵凉风,耳边不知道是谁嘀咕了一句,“似乎到了扯烂的时候了。”
这话不是胡说的,历史上洪武二十一年,蓝玉率军北征,突袭捕鱼儿海大获全胜正式宣告了蒙元朝廷的终结,也去掉了老朱心头的最后一刺。
没了顾忌的老朱,在洪武二十三年,就开始狠炒胡惟庸案这碗冷饭,不知道勋贵们被接连抄家灭族,不过老朱终究没有把勋贵杀干屠尽,还留了些给儿子他认为忠诚可靠的当帮手。
可直到洪武二十五年,朱标突然薨逝,生怕文弱的孙子治不了这些骄兵悍将,便又弄出来个蓝玉案,埋葬了几乎所有的勋贵。
北元小朝廷的终结,有人欢喜有人忧,可是会有一个人为之伤心难过,这人自然是薄启。北元小朝廷已经十分的势弱,只要这个小朝廷存在一天,对薄启来说便是一种安慰,即便他回不去那也是他的家。
家没了不伤心哪才是怪了,当他听到消息便一屁股跌坐木屑里面,如丧考妣的大声哭嚎,不知所以的学生百般相劝也是无用,直至哭到昏厥。
马度去看他的时候已是卧在床上起不了身了,靠在床头睁着一双无神的双眼问道:“海英是谁来了?”
“是徐国公听说您病倒了,这是来给您诊病了。”海英搬了凳子放在窗前,“公爷,您坐!”
马度伸手在他在眼前晃了晃,薄启的亮眼没有半点的反应,他不由得叹了口气道:“何至于如此,这国不是早就亡了吗,才几日的时间就把自己哭瞎了。你有消渴症,本就容易致盲,哪里经得住这般大悲大喜的。海英可曾请大夫看过了,药可用了吗?”
“已经请过大夫了,也开了药只是不见好,还请公爷施展神术救上一救。”
“呵呵……他又不是神仙,帮着老夫调理活了这些年,已是他的神术了。再说这眼睛也用不了几日了,治不治的都不重要。”
海英跪地泣道:“您是万金之躯,可不能说这种灰心话……”
“出去,老夫要和徐国公说几句话!”薄启把海英撵走,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本奏折和一封信出来,“听到漠北传来的消息,老夫当天就连夜写好了。一个是递给皇上奏折,不求风光大葬,只想死后以书院先生的身份葬在方山。另外一份是写给老夫的孙子的,麻烦玄重帮我转交,您放心这次绝对没有什么大逆不道话。”
“你马上可就要和孙子团聚了,有话直接跟他说就是?”
薄启苦笑一声,“祖孙二人同为异国囚徒,团聚了也不是什么喜事,不如不见。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从漠北这一路怕是要两三个月,老夫撑不过去的。”
薄启指了指书桌的方向,“老夫将这些年的教书心得编纂成册,可以给书院做教材使,老夫是看不见了,记得刊印之后务必要烧一本给我。”
马度起身一揖,“我替书院谢过先生了!”
“不必谢老夫,老夫这书其实是为自己编的。老夫是个烂皇帝死后少不得被人唾骂,能在旁的事上有所成就,被世人赞赏一句也可瞑目了。”薄启似想到了什么似得,“老夫能不能和朱枫林一样有一座石像,碑文上就写老夫的化名就成。”
“您做皇帝三十余年,百姓遭殃受难,确实是个烂皇帝自然人人唾弃。可您执教十余载,教的无数得意门生更营造了不少的好东西,无数百姓终会为之受益,又当受天下人敬仰。
历史是公平的,功过是非自有人评说,何须用化名躲躲藏藏。让后来人在史书里寻章摘句的去寻您的身份,这才招人恨呢!”
“呵呵……”薄启笑了笑,坐在床上拱手一揖,“老夫多谢玄重了!对了,替老夫再谢谢你家的小妾,若不是她当年带你去帐篷,说不准老夫早就死在漠北了。”
“哈哈……算你有良心!”
薄启死了,那天他在书院里面刚刚竖起的雕像的上面摸到自己名字孛儿只斤妥帖睦尔便不行了,回到住所不到半个时辰就没了气息。
仁慈的大明皇帝没有给他什么“炀”“哀”“殇”这种带有贬损之意的谥号,念他“知顺天命”给了一个“顺帝”的尊号,并且按照其遗愿安葬在了方山。
一众方山的学生,这才得知这位在书院里面神秘又神奇的先生竟是前朝的亡国之君,有人轻蔑不齿,也有人越加敬仰,评价不一。
他门下得意弟子,工部员外郎王筱垂不计毁誉,亲自扶棺送葬在坟前哀嚎痛哭。就连乌日娜也做了一盘奶豆腐、杀了一头羊送来做祭品,哀悼死去的族人。
当一切的纷扰散去之后,马度到了他的坟前,从怀里取出一本书,“你编写的教材我印好了,我亲自做的序以后便是书院的教材了,著作人同样也是用你的本名,希望你的亡灵可以看得见。”
他划着火柴将书本点燃,看着他一点点的化作灰烬,然后又被山风吹散。马度看看守在坟前的海英道:“海英你有什么打算?偌是打算在这里守陵,可以每月到我家中领些钱米过活。不愿守陵的话我可以安排你入宫,或者伺候即将到应天的那位也行!”
海英磕了个头,“多谢公爷好意!宫里太可怕奴婢不愿意再入宫了,那位身边定也有可心人未必用得上老奴。老奴已有盘算,会继续伺候皇上!”
“海英,顺命公已经去了帝号,你不能再称呼他,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的!”
“奴婢不怕,嘿嘿……”海英脑袋一低,突然冲向坟墓外面的一块岩石,“陛下奴婢来陪您了,思密达!”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