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修然是不怎么怕自己后院起火的,因为他知道年纪小小的花解语,很会把握分寸这种东西。
这女子的脑子里,有着从小就被深深种下的“主仆”思想。
这也许来自于她童年时被送入林府时的彷徨无助,也许来自于府中管事对她这个没人照看的小丫鬟的百般刁难,更可能来自于数年前那场寿宴后勃然大怒的林威远亲手将她的闺蜜活活打死的血腥场景。
主仆有别,残酷无情。
主子就是主子,下人就是下人。不要想着两人关系好了,就能轻易抹消掉那道坎。她很是明白这些。
所以,纵使她得了林夫人的欢心,纵使眼前的洛馨儿是她的心头大患,纵使自己不怎么喜欢她,她也依然不敢轻视眼前这个女子,依旧对她谦卑恭逊,不敢有一丝不敬。
因为她是丫鬟,而她是少奶奶。
她们的身份,本就不同。
花解语很在意、也很明白这些身份的不同。这让她在偌大的林府里谨小慎微,于是赢得许多人的称赞和友好;也让她深知人与人之间的真正差距,以致不甘命运,“挖空心思”,一步一步往上爬。
人总是这样的,因为在意,所以才要去改变。
林修然一直知道,花解语是很有心机的。
但他并不在意,她的心机从来不会用在自己身上。
此时,林修然见花解语给他请安,坐在那儿,只是不说话,嘿嘿傻笑着。
洛馨儿见了娇俏可人、毕恭毕敬的花解语,却是喜欢得不得了,急忙招呼她过来自己身边坐下,并再一次把林修然给扯了过来。
四人坐在罗汉床上,又玩起了“马车棋”。
花解语很是拘谨,处处小心,下棋的时候,生怕下错子会惹得洛馨儿不高兴,运气很好的她,竟总是有意无意地让着洛馨儿。
这些洛馨儿看在眼里,觉得她真是一个懂事而又可怜的小丫头,不由心生怜爱。
洛馨儿叫花解语附耳过去,跟她说了几句不知道什么的悄悄话,花解语不好意思地一笑。
然后,她便像解开了心结一样,不再刻意让着洛馨儿,很是“肆无忌惮”地和洛馨儿玩了起来。
一时,竟忘了时间。
等到四人玩闹作罢,已是黄昏时分,众人都已饥肠辘辘,洛馨儿更是饿得有气无力,急忙催促桃根去取些食物来。
桃根和花解语去取了食物,复又回到怡然居中。
四人坐在一张桌上用饭。
按理说,丫鬟是上不得桌子和主人一块吃饭的,但架不住洛馨儿高兴,林修然开明,也就没了什么规矩。
往日里,林修然也曾叫花解语上桌和他一起吃饭,但她只是不肯,林修然只得随她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洛馨儿一说,她就答应了下来,挪着小碎步上了桌,但依旧是一副拘谨的模样。
林修然见此,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她受宠若惊地接在碗里,又顾忌地看了洛馨儿一眼,想她会不喜,但她见洛馨儿神色如常,猜不出她是什么意思,便又对林修然道:“少爷,少奶奶的碗里还空着呢?”
哪有丈夫给丫鬟夹菜却不给自己妻子夹的?这样做不好。
花解语觉得林修然傻,不懂这些人情世故,于是小心翼翼地提点着他。
花解语至今已照顾了林修然有五年之久,对自己这个少爷很是了解。
林修然不像宁塘县人传说中的那样,是个连吃饭都要人喂、鼻涕都要人擦的傻子,在她眼里,林修然更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不懂人情世故,生气了就会滚在地上哭闹,但是,他有时也会心疼人,也知道给人抹眼泪,知道安慰别人。
而这,让她觉得少爷不是一个傻子,只是一个小孩子,很可爱的小孩子。
林修然是知道花解语有很多小心思的,也很有心机。但是,他知道她这些小心思、小心机从来就没有用在他身上过,她照顾他时,无微不至,尽己所能,所以,他其实也并不讨厌她,相反,很是喜欢。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给她夹菜的原因。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将她留在怡然居中的原因。
这女子固然心思多,但是多得有几分可爱。
林修然并没有听从花解语的提点,又看了一眼洛馨儿,说道:“我不必帮她夹,等会儿我们吃完,剩下的就都是她的,她的菜都在盘子里,不用我夹。”
这是在取笑洛馨儿的饭量大!明明她只比花解语多了碗的饭量。
桃根听了,咯咯地在那里笑。
不过片刻,三人就已用完饭。
这顿算是午饭、也算是晚饭的餐点用完,花解语便又开始勤快地收拾起桌子,桃根见了,也不好太懒,拿了条抹布过来帮忙。
两人一通收拾,很快便把桌子收拾好了。
日头渐渐西垂,暮霭四合,夜色侵来,花解语从一旁拿了火折子出来,一一上了灯。
桃根那边则去烧洗澡水,不一会儿,水烧好了,桃根便领着洛馨儿洗澡去了。
屋子里没了那素喜喧闹的两人,顿时便安静了不少。
静悄悄的。
于是林修然又开始找话说。
他问花解语:“回了几日家,感觉怎么样?”
平日里,林修然没人说话,也总喜欢问她些东西,比如,今天吃的菜合不合胃口,朝着南面窗口的那张禅椅你睡得如何,前日你拿在手里的那是什么花,是在哪里折的,等等。
很像是没事找事,也更像是在关心她,因为他主动跟她说话的时候,一般都是她有心事的时候。
这让花解语,心里很暖。
花解语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道:“家里都挺好的,娘亲吃我带去的糕点,很是喜欢,我打算过几日托人再捎点带去;家里的姐姐也都嫁了,都是些殷实人家,大姐前年刚添了一个大胖小子,二姐还怀着,再过几个月也要生了。两个妹妹也很好,听娘亲说四妹已有了人家,明年就要过门。五妹就还小,不怎么着急。”
家人都说遍了,却没说自己的父亲。林修然便问道:“你爹爹呢?身体不好吗?”
花解语点了点头,说道:“月前爹爹去地里干活的时候,不知怎么地倒在了田埂上,被人抬回家时,已经没气了。”
“怎么这样?”
花解语摇摇头,掉了眼泪,“生老病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林修然把自己坐着的那张凳子搬到离花解语只有一个拳头距离的地方,坐得离她亲近些,伸手去抹她的眼泪。
泪如雨注,一颗一颗地往外冒。
“他有没有什么遗愿?”
花解语点了点头,说道:“有,娘亲跟我说起过,但我不愿做。”
“什么愿望?”
“爹爹让我不要再待在林府里,给我安排了一户人家,让我嫁过去,说那人是个秀才。”花解语说道。
“多大?”
“四十岁,他的夫人两月前去世了,要我做填房。”
“年纪太大了,不要答应。”
“年纪合适,我也不会答应。少爷,只要你和夫人不赶我走,我就不会离开林府。”花解语很是认真地跟林修然说道。
“你爹爹的后事办了吗,那时没听你说。”
“办了,但娘亲不高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林修然捧着花解语的小脸,觉得她眼袋有些重,大抵是这几日没能睡好。
眼前的这个小女孩,比洛馨儿还要小一岁,承受的东西,似乎也不比她少,自己让她一个人扛着这些,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但他终究是有所顾忌。
花解语是她娘亲的人,娘亲是不会害他的,但是一旦娘亲得到了消息,也就意味着府内的其他人,特别是那些有心人,也会得到消息,气机牵引,引来那人,便不妙了。
而目前,林修然个人的力量,不说对付那个“成道者”,便是连自保都有些勉强。五年来,他不敢太过放开地修炼,只敢修习一些粗浅的仙法,以供防身之用,单打独斗还好,人多了,就不行了。
要是那做了半辈子家主美梦的林继礼和卫雨行忽然发现这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未免不会气急败坏、鱼死网破,那时候,他这活了几万年的老王八,兴许就砸这几个毛头小子手里了。
所以林修然思量再三,终究没向花解语坦白自己不是傻子的事情。
现在这样,就挺好。
“少爷,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不一样了。”花解语皱起了眉头,有些怀疑地说道。
“没有啊!”林修然傻傻地摸了摸鼻子。
“真的有点不一样。”
林修然似乎很是无奈似地说道:“哎呀,被你发现了吗,这么快?我还想过会儿你才能发现的呢,放虫子的时候我可是很轻的。”
林修然只得又开始装傻。
距离归一镜完成,还有半年的时间。
“放?虫子?”
“是啊,你摸摸你的头发上有什么?”
花解语伸手摸了摸,真的发现了一只很大的虫子。面目狰狞,很软并且还会蠕动。她是最怕这些东西的,她吓得一下子将那虫子丢开手去,慌得急急后退。
但她才发现自己是坐在凳子上的,这下子重心往后,整个人一下子就往背后摔倒。
“嘭——”
林修然没去扶住她,花解语重重地摔倒在地,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在你眼中,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偶尔会闹的小孩子吧!这样很好。得再过一段时间,我才会让你看到真实的我。”
总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比如这句,比如其他某些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