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白无故挨了一顿竹笋烤肉,李谦心里着实郁闷不已。在金陵城中将养了几日,待得伤势稍有好转,便决定启程返乡,过他的退休生活去了。
如今想起这事来,他自己都觉有些忍俊不禁。
怕是整个大明朝,甫及弱冠之龄便能致仕还乡的,就只有自己这么一个新科进士了吧?
不过廖感欣慰的是,自己的目的总算是达成了,虽然中间出现了一段不小的曲折,结果却还是令人感到满意的。
十里长亭,芳草萋萋。
几位交情较好的同年进士,今日都特地赶来为李谦饯行,对他又是好一通安慰。
看着李谦没心没肺的在那咧嘴傻乐,几人却也见怪不怪,认为他这是在强颜欢笑。读书人都是很好面子的,就算是被罢官贬官,也要装出从容豁达的样子来,以示自己志向高洁,有文人之风骨。
对此,李谦自然是懒得多费唇舌去解释的,随他们怎么去想吧。
平日里,给朋友饯行时,通常都是要先目送对方离开,之后自己才“依依不舍”地离去的。
只是今日不巧,恰好赶上了一场朝中吏部右侍郎侯庸亲自发起的文会,因此互相之间喝过两杯薄酒后,几位同年便很有默契地先后告了声罪,然后匆匆离开了——几人能过来为李谦饯行,便算是过得去的了。至于提前离开是否会显得失礼,也并不在他们需要考虑的范围之内。
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文人间的交情,特别是同年之间,大抵便是普普通通,不咸不淡的了。真正深厚的友谊,并非是因为彼此间的身份一样,同为文人而产生的,志趣相投或是臭味相投的人才会产生深情厚谊。大多数的同年士子之间,其实都只属于泛泛之交一类。
前身的性子有些孤僻,虽然为人并不高傲,却也极少与同年之间有所来往,交情平淡也实属正常。
李谦自然也知道他们几人的心思,毕竟自己此生可能再也不会入仕,相比之下,朝中任何一位官员都要比他李谦重要的多。眼下有了巴结的机会,这些个“同年好友”自然是要牢牢把握住的。
屁股上的伤势还没好透,在一对俏丫鬟的搀扶下,李谦一瘸一拐地打算上车离开时,边上不远处却是停下了一乘马车。随后,车上下来一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文士,长得其貌不扬也就罢了,关键还是个五短身材——
单看这样貌,李谦就对他平添出了浓浓的好感——毕竟没几个男人愿意与长得比自己帅的人来往。长得磕碜一些,往后俩人站在一起时,自己才能顺利成为“红花”,而不是可悲地沦为“绿叶”。
文士望了一眼周围,随即喟然长叹道:“想我解缙,在朝为官三载,竟是连个前来送行的同僚都没有,人心呐——”
李谦本不太在意此人的出现,好感归好感,素不相识的人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结交的。
像这么一个相貌平平——好吧,相貌太俗的人,说句不好听的,在大街上随便丢快砖头都能砸倒好几个,根本就不能引起他人的注意。长得丑的人还是很多的,自己也不至于见到任何一个颜值不如自己的人,就要放下身段去主动结交。
然而听到对方自称“解缙”后,李谦却是愣住了,登车的动作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对于这个名字,李谦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万没想到的是,这位历史上的大才子解缙,此刻居然就这么活生生的,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因此,有些惊喜之情也不奇怪。
没错,此人正是明朝三大才子之一的解缙,《永乐大典》的总编撰,大明朝第一位内阁首辅大臣!
待到回过神来时,只听解缙依然站在那里,口中不断发着些牢骚:“哼,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李谦听到这里,不禁心生感慨:“想不到,自己竟能有机会听到解缙本人亲口念出这副有名的对联,当真是不枉来这大明朝走一遭呀!不过——这解缙还真是和传说中的那般,长有一张出了名的臭嘴——”
不成想,那边解缙却是发现了他正在看自己,随即眼睛一瞪道:“你是何人?!!”
李谦倒也没想到,自己没招谁惹谁的站在这里,竟还得罪了对方,当下只好上前两步,拱手道:“在下李谦,久仰谢大——大绅之名,不想竟是有幸在此得见,幸会、幸会!”
“李谦?李仲卿?”
解缙闻言也是愣了愣,却是对他的态度感到有些奇怪。自己小有才名是不假,却也只是个三甲的同进士出身——解缙一直都在怀疑,认为是当年那些考官们玩了什么猫腻,自己的名次才会不高。
也就是说,眼前的李谦可比他解缙要有名的多了。在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里,状元郎之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
当然,三年前的那什么“一门三进士”的名头,解缙并不觉得有多骄傲。毕竟那不完全指的是自己,还包括了自家兄长与妹婿。
这边,李谦自嘲道:“不才,正是假状元李谦。”
解缙这才认认真真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再次皱着眉头问道:“你当真是那个,写出‘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的李仲卿?”
“如假包换——”
李谦算是看出来了,这“谢大学士”的关注点都和别人不同,光记得损人的词句,反倒是把自己用来奉承朱元璋的那句精髓,那精妙绝伦的点睛之笔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解缙这回不再怀疑了,郑重地握住了他的手,像是找到了知音一般拼命抖了抖,神色激动地说道:“仲卿文采卓然,解缙佩服!”
被一个大男人这么抓着,李谦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双手,谦虚地对他笑道:“大绅才是大才,在下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解缙和李谦一样,都是今日启程回乡。更为巧合的是,就连缘由都差不多,同样都是被朱元璋罢免了官职,回去打磨的年轻人。
几天前,朱元璋当着他父亲的面如是说道:“大器晚成,若以尔子归,益令进,后十年来,大用未晚也。”
此刻得知眼前之人,正是那年纪轻轻就“得赐”致仕的新科进士后,解缙心里竟是生出了一种“难兄难弟”的惺惺相惜之感,加上李谦表现得如此谦虚,委实也给了他一个不错的印象。他张了张口正待再说些什么时,转而又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冷不防问出了一句:“你是杭州人?”
“啊?呃——在下确是杭州府人氏,大绅为何有此一问?”
“嗨,我还当杭州府里净出些卑鄙小人呢!”
“何出此言?”李谦更是感到莫名其妙了。
“还不是那沈溍,无耻之徒耳——”
解缙脸色愤然,却又没了下文,目光望向了李谦的身后,继而退后两步,对着李谦拱手道:“家父他们到了,我也该启程了,来日方长,咱们就此别过,再会!”
李谦回头望去,发现不远处的官道上,确实过来了一辆车子,便也点点头,向他回了一礼后便登上了车子。
车厢里,子佩终究是忍不住好奇之心,开口问道:“少爷,那是什么人呀,你怎么和他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
“一个有趣的人!”李谦神秘地笑笑。
“我怎么没看出来呢?”她撇了撇嘴。
“看着吧,将来,他必将位极人臣,地位堪比九卿!”李谦斩钉截铁地答了一句,心中却是暗暗补充道,何止是九卿?永乐朝时的内阁首辅,虽然比不上之后的万历朝首辅张居正有权势,却也比如今的洪武朝,以顾问形式而存在的殿阁大学士们要牛逼太多。
那时的解缙,可谓是当之无愧的文臣之首,虽然最后的下场不怎么好——
“少爷还会看相?”
“那是自然,少爷我会的可不少,要不现在就给你看看?”
李谦一见那双灵动可爱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模样,就忍不住想逗逗这个小姑娘,也算是给自己回程路上解解闷。
“好啊好啊,少爷快给我瞧瞧吧!”子佩雀跃道。
“唔——我观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骨骼清奇,灵根甚佳,来日定能寻到个好夫家——哎哟,别闹,少爷我屁股上的伤还没好透呢——”
“子佩,不得造次!”
一旁的子衿见到妹妹如此没大没小,敢用手去推少爷,登时板起脸来训斥了一句,随即关心地问起了李谦的伤势来。子佩此时也意识到自己太过放肆了些,脸上少有的出现了慌乱之色,忙小声地道起了歉来:“少爷,我——我不是有意的,你——要不你打我吧——”
“没大没小的,我什么我?要自称婢子!”
子衿严肃地纠正了一句,李谦却是摆了摆手,冲着此刻显得有些委屈的子佩笑道:“没事没事,在我面前无须太过拘束,回去后在老爷面前,你们就得小心着些了。”
这对双胞胎丫鬟是早年李谦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一直都贴身侍候着他的起居,倒也没让他如何严厉对待过。
如今的李谦,随和的性子倒是与前身差不多,且还比之开朗了不少,也没有这时大户人家少爷的那种等级分明的观念,倒是让这两个丫头在他面前变得更为随意了些。
不过他心里很明白,自己的父亲是位大地主,等级观念还是很强的,若是见到丫鬟和自己打闹,肯定会觉得失了体统,少不得是要出言训斥的。
一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李谦就对未来的美好生活充满了无限的憧憬:“嘿,做个地主家的纨绔少爷也还不错嘛!可以每天斗鸡遛狗,赏花玩鸟,饮酒逛青楼——啧啧!”
杭州,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