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那人正是杨清,李谦也没和他客气,直接就调用了他的车子,为自己搬家去了。
杨清的车驾从外面看上去普普通通,并不招摇,里面却是别有洞天,车厢里的雕刻纹饰不可谓不精致,就是比自己那辆要逊色一些,大小却是差不多的。
初夏的天气有些闷热,顶着午后的太阳走了半天,李谦早已是汗流浃背,身上的衣衫都湿了大半。这会儿上了车,进了车厢后,竟是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不奇怪,大户人家的车子里,通常都会备有一些冰块,就藏在车架底下的木箱里,外沿裹上一层厚厚的棉被,足可充当临时的小冰窖了。
车厢四周的壁板遮幔早已被杨清撤去,只留下了遮阳的顶盖,四面通风之下,车子跑动时带起来的轻风,吹在身上格外凉快。
俩人并排坐在锦榻上,屁股下垫着一张凉席,身前置一张小几,桌边放着个冰桶,冰桶里镇着一壶上好的冰镇葡萄酿,桌上还有一壶——当真是喝一壶,备一壶,极尽奢侈腐败之能事。
李谦撇撇嘴,朝杨清投以一道鄙夷的目光,却没有开口。
杨清却是看懂了,不由得笑道:“你是想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李谦不置可否,默然从冰桶里取出一只小酒杯,朝桌上看了一眼,又伸手取了下方那壶尚未开封的酒,径直给自己倒了一满杯,仰脖一饮而尽。
杨清同样的回给他一个不屑的眼神,笑骂道:“好意思说我?我们杨家满身的铜臭气,哪比得上你李二公子?这要真论起来,你才能算作是‘朱门’好不好?我杨家——呵呵,和朱门可沾不上边!”
“啊——好酒!”
冰凉的液体入喉,李谦只觉得通体舒畅,禁不住赞了一声,才看向他道:“你比我有钱。”
“钱?”
杨清闻言不禁一愣,转而又摇头道:“钱财乃是俗物,阿堵之物!这大明朝的商贾再有钱,充其量也还是俗人一个,满身的铜臭味,比不得书香门第清贵的。”
“嘁——”
李谦对于这套理论十分不屑,作为一个现代人,很难不以金钱来衡量一个人的地位。
其实他心里也很明白,这里是大明朝,没有功名的家族,纵有万贯家财也可能会被剥夺一空,攀附权贵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因此商人们都在挖空了心思,以商养文,哪怕是用钱砸,都要砸出几个优秀的读书人来。
然而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绝对不假。
商贾地位虽低,能量总是有一些的,小户人家看上去地位很高,实则比不上富商巨贾。说是士农工商,真正排起来的话,商贾仅次于士人。
本就是纯粹的闲谈,俩人自然不会较真,彼此心知肚明就好。因此,李谦也只是嗤了一声,就换过了别的话题。
“杨大少爷,今儿个怎么有空,到街上转悠起来了?”
接触了几次后,李谦自然知道杨清喜欢附庸风雅的毛病,当即便笑着调侃了起来:“依你的身份,该是流连于风月之所,吟诗作赋才是。”
“嗨,别提了!”杨清长叹一声,问道:“柳如烟我和你说过吧?”
见李谦点头,他自嘲地一笑,有些颓丧地解释道:“呵,都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以前我还不大相信,这下可好,大笔的银钱花出去了,现在那小婊子出名了,就开始翻脸不认人了——”
听他啰啰嗦嗦了一大通,李谦才算是听了个明白。敢情这浑人今天去春风一笑楼时,没能见着柳如烟,所以这会儿怨念颇深。
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李谦安慰道:“没事的,反正你们家的‘阿堵物’很多,看上去又是人傻钱多的样子,不赚你钱赚谁的?换了是我,肯定也会先从你身上狠捞一笔的!”
“——”
杨清额头直冒黑线,幽怨地瞪了他一眼,气恼道:“你这是在安慰人么?”
“难道不是?”
“那我怎么听了你这话后,感觉更难过了呢——”
“这一定是错觉!”李谦认真端详了他一会,然后点了点头,下结论道:“嗯,依我的经验来看,你可能有些轻微中暑——放心,问题不算严重,暂时还死不了。待会儿回来后,你再找个大夫看看吧。”
“——”——
春风一笑楼,天字号雅间里隐隐有乐声传出,曲声悠扬婉转,轻盈舒缓,如仙音般飘渺玄妙,又如恋人在耳边软语温言,情话绵绵——让人沉醉于此间的同时,又不禁怀疑,自己究竟是身处人间还是仙境?
场中,十几名歌舞伎迎着乐声翩翩起舞,众星拱月般的围绕在柳如烟身周,身上的衣裙五光十色,艳丽如雨后天边悬挂的彩虹——
正中位置,柳如烟淡施粉黛,身着一袭薄如蝉翼的轻纱,从前襟、到腰间、再到下裳皆是同样的服色,却又有别于那些伴舞的女子,颜色要更深一些,细节处的纹饰也更为雅致,再配上她那张艳绝人寰的娇颜,轻盈曼妙的舞姿,俨然是红花般的存在。极富曲线的妖娆身段随乐声缓缓摆动,缠于双臂间的披帛随袖轻抛,旋转间衣袂飘飘,恍若天仙下凡,分外夺目耀眼。
很奇怪,柳如烟以容貌清丽脱俗而著称,在换上了这身“霓裳羽衣”后,全然不会给人突兀的感觉,仿佛那本来就是她最真实的模样一般——这始终还是个看脸的世界。
柳如烟擅舞,任何有幸见识她舞姿的男子,无一例外都俯身拜倒在了她的石榴裙下,为之倾倒迷醉,对此间流连忘返。
她此刻跳的是名舞霓裳,全名为《霓裳羽衣舞》,是唐代宫廷中十分有名的一支舞蹈,曲为唐玄宗所作。杨贵妃杨玉环,便是凭着它独得圣眷,宠冠六宫,此曲也得以名扬天下,流传于后世——
其实完整的霓裳曲早已失传,没人知道最初的版本是怎么样的,后人发现的也只是残谱,再经过不断的演化填充而成。可也正因为它残缺不全,才更受文人雅士们的青睐追捧,毕竟物以稀为贵嘛!
曲调由慢转快,又由快转慢,经过几次曲折变幻后,此刻逐渐进入了高潮阶段,场中的舞姿也时慢时快,最后随着乐曲渐次飘逸了起来,看得席位上那两位贵公子的眼中是异彩涟涟,举到嘴边的酒杯都不觉停了下来,一副身心尽皆陶醉的猪哥模样,就差垂涎欲滴了。
一曲舞毕,两位贵公子击节称善,遂赏了歌舞伎们每人一两银子。众歌姬施礼道过谢后悄然退下,场中便只留下了柳如烟一人。
此次领舞的柳如烟,一人的赏银却比众人加起来的总数还多,出场费不可谓不高,谁让人家是头牌清倌人呢?钱给得少了,客人自己都觉得没面子,传出去也会让人笑话。
然而她一人就领了二十两的赏银,神情却并无波澜,一如往常般平静。
这并不稀奇,此次相陪她本就不情不愿,且往常也见多了挥金如土的贵客,根本就不会将这一笔小小的单项收入放在心上。
道了声谢后,柳如烟也下去更换服饰,雅间里顿时只剩下了两位公子哥。
俩人并非杭州本地人,而是来自于江西九江的秀才。
坐在主位上,谈吐气质豪放不羁的俊公子名为张复亨,乃是杭州府通判张大人家的公子,近日才到的杭州。另一人则是他的帮闲,无论长相还是家境都很一般,属于陪吃陪喝陪玩的那一类人。
俩人举杯相碰,然后一饮而尽。张复亨“砰”的一声拍下酒盏,抬袖抹掉了嘴边的酒渍,笑道:“怎么样?你观这如烟姑娘,比之海棠红又如何?”
“海棠红倒也不错,就是比如烟姑娘要稍逊一筹,啧啧——这才是人间尤物啊!”伴当周宁咂摸咂摸嘴,适时地送上了一记马屁:“恭喜张兄,又得一佳人!”
“嘿——现在说这话还早了些。”
话虽如此,张复亨脸上却难免多了几分得色,只觉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爽。顿了顿,他又是笑道:“若我此番真能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那金风楼的海棠红,便由你来拔头筹了,哈哈哈——”
“多谢张兄!”
“咳咳——”
换下了霓裳舞服的柳如烟已经来到了门外,恰好就听到了张复亨后面那句话。她黛眉微蹙,不悦地轻咳了两声,随后才走了进来。
张复亨对此并无任何尴尬之感。在他看来,清倌人和红倌人也没什么不同,迟早都是要挂牌接客的,早晚的问题而已。不过现在当着人家姑娘的面,话题自然也不好再继续进行下去,当下便朝柳如烟招了招手,示意对方坐到自己的身边来。
柳如烟略一犹豫,最终还是顺从地来到他身旁坐下,却稍稍保持了一点小小的距离,提起酒壶为两位贵客添满酒盏,然后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
正常情形,此刻应该要由姑娘主动挑起话题,才是题中应有之义。但很显然,柳如烟今天没什么心情,不给他们冷脸看就不错了,指望她来带动活跃气氛,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张复亨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却也不甚在意,这样的女子他见得多了,最后不管是心甘情愿也好,迫于张家的威势半推半就也罢,都毫无例外地让他拔下头筹,全然没有了起初的刚烈性情。
“如烟姑娘,难道你不该先敬本公子一杯么?”
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柳如烟知道眼下已不容自己再拒绝了,只好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来,端起身前的酒盏递了过去。
不成想,张复亨却是摇头失笑道:“姑娘怕是搞错了,难道这春风一笑楼的妈妈就不曾交过你,应当如何伺候贵客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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