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杰猜得没错,要见他的人正是李师爷。
先前巷子里抓到的那些人,其实连审都没审就给放回去了。
没办法,尽管他也不愿得罪李谦,赵家那边却更是得罪不得。况且按照程序,他们抓了人后就要交到刑房手中,上头真要追究起来,也不完全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聚福楼,二层临窗的雅座里,李谦眯眼打量着老吴领上来的许班头,唇角始终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让人猜不透他此刻心中的想法。
许杰心里虽有些压力,但面对李谦时,也还不至于达到万分紧张的地步。
说到底,他李谦只是西席,是个教小公子读书的先生而已,并非自己的顶头上司,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师爷,还管不到自己头上来——再者说了,即便他真是位管事的师爷又如何?如今县老爷都已经自身难保了,还有那闲工夫为他出头不成?
这事根本就没法追究,毕竟抓到的只是几个地痞流氓,不务正业的小混混而已。
若是那些人经过审讯招供了还好说,可以通过他们的供词,借机揪出隐藏在幕后的主使者。可现在的情况是,抓到的人已经让刑房那边私底下给放走了,而若是没有自己这县衙捕头的协助,李谦也不可能抓得到人。
抓不到人,没有证据,他自然也就无法追究自己的罪责了。
刑房和三班,因为工作上需要互相配合的关系,向来都穿的同一条裤子。
尽管内部之间也不太和睦,互相看不顺眼、闹出矛盾的时候不算少。关键是彼此间的底细大家心知肚明,所以断不会有揭他人老底的事情发生,那是会坏了规矩的——平常收到的钱都是大伙儿一块给分了的,真要出卖了别人,不就相当于把自己也给卖了么?没人会这么傻!
当然了,许杰深心里其实也不愿得罪李谦。再怎么说对方都是位进士,地位超然,远不是他们这些胥吏能得罪得起的,可赵家同样也得罪不起——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既然赵家使了银钱来疏通,他们放人也是理所当然的,这又不是什么大案要案,即便是当事人问起时,也完全可以推说是个小小的误会嘛!
原本许杰就是这么想的。
可当向李谦见了礼,对方未作任何回应,反而是用一种异常冷厉的目光直直盯着自己时,他突然感到无比的紧张——那双眼睛仿佛是能看穿人心一般,盯得他心底一阵阵的发虚,只觉自己在对方面前根本就无所遁形。
静静凝视了他片刻,李谦忽然脸色一松,换上了一副温和的笑脸。
“许班头,别来无恙啊。”
“无恙无恙,有劳师爷记挂——”许杰陪着几分小心道。
“记挂?这倒是没错!”李谦看着他,一语双关地道:“许班头能力出众,李某不记挂着些怎行?”
言外之意许杰当然听得明白,却也只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朝对方谦虚地笑笑,不予回应。
李谦见状,脸上笑容愈甚,接着说道:“我素来胆儿小,前些日子受了惊吓后,当天夜里便做了噩梦,之后更是连着好几晚都睡得不太安心,可全指着许班头为我解开这心里的疙瘩呢——如今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不知许班头可有找到那意欲对我行凶之人?”
“这——”
人家已经把话给挑明了,许杰这回可不敢再作懵然不知态了,当下只好老老实实地答道:“卑职不敢瞒着师爷,那些人——”说着一咬牙,“已经全给放出去了。”
“什么?放出去了?!!”李谦“腾”的一下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怒声道:“许班头,这事你要如何向我交代?”
“这个——李师爷息怒。”
许杰微躬着身子,小意解释道:“这类案子,通常是刑房那边在负责,我们壮班也管不到刑讯这一块。不过卑职倒是代您过问过,刑房的人只说这是个误会,那些闲汉也是见师爷您身边没带随从,衣饰举止又皆是不凡,才打了个劫财的主意,并非有意要对您行凶——”
不待他说完,李谦便冷冷地接口道:“所以只依着规矩挨了顿板子,便给他们都放回去了,是吧?”
许杰有些语滞,低着头看都不敢再看李谦,只能是连连点头应诺。
“呵——”李谦声音骤然又冷了几分,语调森然道:“许班头,你难道不知,意图谋害士人是何等的大罪?你们徇私枉法,擅纵歹徒,当真不怕担上干系?还是说——你们甘愿代人受过?”
这个问题没法回答,双方对此事的定论本就不同。许杰希望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揭而过,如此才是皆大欢喜的局面——李谦则是一口咬定那些人意图谋害于他,这罪责可就没人能担得起了。
他李谦可不单是两榜进士那么简单,他还是以七品官身致仕的乡宦,手中更是握有天子墨宝,即便是他一生都不再入仕途,其能量也是普通人不可小觑的——而自己只是一名小小的胥吏,纵然是爬到那三班总捕头的位子上,都远不如一个小小秀才有地位——
李谦见他不敢言语,脸色倒是缓和下来不少,缓缓坐回桌上,慢悠悠地道:“许班头,莫不是你以为,我惩治不了你?”
许杰默然不作声,脸色看似恭谨,内心却对这类威胁的话语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若是李谦真有手段,恐怕早就已经使出来了,而不是在这里和自己说些没用的废话。
不想,李谦接下来的话却是让他彻底愣住了,准确的说是震惊!
“四月初九晚,戌时——”李谦嘴角再次勾起一抹笑意,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脸上的表情,声调平稳而有力地继续道:“赵家随从赵五,携宝钞五百贯,行贿钱塘县刑房司吏、典吏,并三班首领——”
嗡——
一听到这里,许杰的脑袋登时就炸开了,双耳也有片刻的失聪。眼前的李谦嘴巴虽仍在轻微的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却没能再传入他的耳中,犹如在看一场无声的戏剧——
他晃了晃脑袋,听力逐渐恢复过来,耳边隐约传来的依然是李谦那沉稳叙述的声音。
“壮班首领许杰,拘押在衙的一干人等,当夜悉数放归,毫发无损——”
说到这里,李谦话音忽然一顿,看着他语带戏谑地道:“许班头,这便是你所说的挨了顿板子?那么我倒想问问,当时行刑者为何人,打了多少板子,学的又是哪门子的刑杖本事?竟能让犯人在其刑下毫发未伤,唔?”
“——”许杰额头冷汗直冒,再看向李谦时,目光中已然充满了畏惧。
太可怕了!
这样的情报渗透能力,简直是到了令人心惊胆寒的地步。
行贿之事虽算不得什么大秘密,知晓那名随从来自赵家的人却不多,只有他们这些首领,以及下属的几位核心人员。像老吴这样的刑房书办,根本就无法知晓其中详情。
若非他们之中有内奸,李谦怎么可能对此了解得一清二楚?
五百贯钞——底下人其实分不到多少,大头都让他们这几位头头给吞了。
依照国朝律例,他们这些人已经是死罪了!也就是说,如果李谦真打算整死他们的话,其实一点儿难度都没有,就跟捏死只蚂蚁一样简单——他怎能不怕?
“你——”
许杰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却仍矢口否认道:“李师爷——是在开玩笑吧?呵呵——什么赵五,五百贯的,这都打哪儿听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死鸭子嘴硬!
面对他的无力自辩,李谦只是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品着香茗,不再开口。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自己的意思也已经表达得再清楚不过了,接下来就看他如何抉择了。
许杰脸色变幻不定,不时望向他的目光也是十分复杂,有恐惧、有悔恨、有愤怒等等,不一而足。可见其内心同样也是无比纠结的。
其实不单是许杰,就连老吴此刻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作为一名刑房老书办,尽管他一直都不太受上司王刑书待见,这种分赃的事情却还是有份的——不患寡而患不均,哪怕是上司都不能对下属过于苛待。本来他就不是经制吏,若是连收入来源都给他断了,不跟你拼个鱼死网破才怪。
狗急会跳墙,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所以,如果李谦真打算把这事给踢爆的话,整个钱塘县衙,从上到下,恐怕没一个人能跑得了。该杀头的杀头,该流放的流放,该充军的充军——
事实上,李谦还真没打算把这种事情给捅出去,因为他太了解朱八八的性子了。
那可是一个嫉贪如雠的主儿,真要知道在他治下,地方上还能如此贪污腐败的话,天知道又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那可是千千万万条生命,成千上万个家庭啊,自己可万万不能干这断子绝孙的缺德事儿。否则的话,一切都将会改变,明初历史上又将多出浓墨重彩的一笔,后世称之为——
明初五大案——
作为一个人格高尚的人,一个品格纯粹的人,一个有思想有道德有良知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好吧,太夸张了,自己终究还是俗人一个。
作为一个不好也不坏,心底尚存一丝良知,仍然坚守着最后那一分底线的人,李谦虽然也痛恨贪官污吏,却并不认为这些人统统都该下地狱,毕竟这不单单是他们的责任,更多时候,问题其实是出在了体制上。
从古至今,这个问题从未得到过真正的解决,因为只要是个人就有私心有欲望,就难以抵抗外界存在的种种诱惑,当人手中有了权力,被它腐蚀也就在所难免了,这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当然,这话也不能说得太绝对,万事万物总会有个例的存在,清廉者如海瑞,坐怀不乱者如柳下惠——咳,也可能是由于他自身某方面的原因,意志才能如此坚定,不可考。
总之,李谦对于海瑞这样的清官是深深钦佩的,但他自问若是换了自己,一辈子都达不到那样无私无欲的境界,天下众多官吏也没几个人能达到。所以他不会去做这个揭开盖子的人,那样会害死太多太多无辜的生命,还会给自己招来无数对立的敌人。
这种得不偿失,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傻子才会去做!
不过这只是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并未在面上表露一分一毫,许杰又怎可能看得出来?
踌躇良久的许班头,最终还是做下了决定。
他抬头看向李谦,一脸颓败地问道:“李师爷想让我如何做?”
“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
“考虑清楚了?”
“考虑清楚了。”
“可我还是不太相信你呀——”李谦轻声一叹,急得许杰快要跳脚时,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想要取得我的信任——其实也不难,你先纳个投名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