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签押房里,两位五百年前是一家的老爷也在互刚。
“堂尊——”王主簿扬了扬手中的清单,阴着张脸问道:“这是何人所为?”
“张富。”王知县的回答简洁明了。
“——”
王主簿觉得,自己应该把话说得更清楚些,否则这位大老爷还会继续装糊涂的。于是,他再次开口道:“卑职的意思是,如今眼看便是征收夏税的关键时期,却有人翻起了旧账,若是为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耽误了夏税征收的大事,咱们谁都吃罪不起,尤其是堂尊您——”
“哦?那么王主簿的意思是——”王知县挑了挑眉。
“此人存心破坏大局,必须彻查!”王主簿的话掷地有声,仿佛错的人不是张富,而是揪出其贪污腐败罪行的钱典吏似的。
王知县早已对他的不识趣十分不满了,闻听此言更是禁不住怒火中烧,一拍桌案道:“没错!必须彻查,一定要彻查!查查这么些年来,他张富到底做了多少假账?以权谋私的罪行又有几何!”
“堂尊——”
王主簿却是没想到,这位大老爷会突然间变得如此强势,不再畏惧于他们这帮地头蛇——他虽是外地来的官员,却也早就和本地的胥吏们打成一片,相互勾结,营私舞弊——事实上,此前架空王知县的计划就是由他提出,一众官吏共同执行的。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审视这位年轻的县老爷了。
神情滞了滞,他色厉内荏地又道:“堂尊,这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
“谁在户房司吏的位子上,都免不了这些,否则的话,咱们县里从上到下,六百多口人,怕是只能喝西北风了!”王主簿为张富做着无力的辩解。
王知县这回可不再迷糊了,尽管他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但他就是听不惯这种贪污有理的理论。身为朝廷命官,竟也公然将此等腌臜之事挂在嘴边?
“莫如本县这便下令,让这六百多口人齐聚县衙,咱们再好好说道说道?”王知县如今是身怀利刃,背后自有高人指点,哪还惧他这么一个小小的县主簿,“又或者,本县准你告假,亲自动身入京,与圣上理论一二?”
“这——”王主簿傻眼了,干笑道:“堂尊此话倒是风趣——”
“本县可没和你开玩笑!”王知县摆出一副‘我很认真’的严肃表情,似乎非常希望他进京去找皇帝理论——
王主簿气焰顿消,心说你这不成心让我去送死么——找当今圣上去理论?那和茅厕里打灯笼,找死有何区别?
衙门里的经制正役其实很少,六房中,每房最多只有一司吏两典吏总共三人,这正是当今圣上所定下来的数额。
朱元璋显然觉得,旁人都和自己一样精力过人甚至是“超人”,一人便能处理许多事情,不需要劳烦他人来帮忙。然而实际情况却是,一个房科的事务十分之繁琐,压根儿就不是三两个书吏便能独力完成的。
县里诸事的运转,单靠那少数在编制的经制吏根本就忙不过来——也只有老朱这样的人物,为了集权,才一人挑起了皇帝的梁子,并兼任着宰相的职责,还为此忙得不亦乐乎。所以他认为,自己可以胜任的事情,别人也一定能胜任,根本就不需要那么多人来办事儿——
但真正执行起来难度颇大,地方上的官吏拿着那么点儿俸禄,可不希望为公事累死累活,二十四小时加班加点地干活——因此,衙门为了办事,就雇了不少非经制吏。这些人没有朝廷下发的工资,和临时工的性质差不多,有没有钱拿全靠自己,且数量要比在编的胥吏要多得多。
所以王主簿的话并不算太夸张,钱塘县衙的胥吏人数众多,但这种事情,显然是不适合与皇帝去理论的。首先你就不合规矩,还敢摆上台面说事儿?
不过真要算起来,县里也确实是没有六百多口的。
六房三班里的正式工加上临时工,共计有近三百人之多。除此之外,县境还设有学宫、驿站、巡检司等管理机构,都有正式的官吏编制。再有便是养济院,安济坊及漏泽园等官办的公益机构,亦有府州县各级衙门委任的管理者,同样也需县里给开工钱。
总之,这些机构数量十分庞大,林林总总加起来,早就超过了县衙里的总人数。
关键是,除了六房三班以外,很多下属的机构都严重缺编,该用胥吏来干的活儿,全被换成了不花钱的役夫,而县里每个月开出的工钱,却仍是按照六百多人来下发的。如此一来,那多出来的差额,自然是落进了某人的腰包。
这人会是谁呢?
自然是经手之人张司户,得到最多孝敬的,则是他这位掌着六房文书的县主簿。
因此,王知县一旦较真起来,他是断然不敢同意的。真要任由对方召集起阖县胥吏来清点的话,他将项上人头不保,脑袋别想再要了——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渗出,心中却仍有些不甘,做最后的努力道:“那么敢问堂尊,眼下已是五月中旬,夏税征收之事,应当交由何人去办?事情繁杂,依卑职来看,此事莫如缓上一缓,待夏税收讫之后,再做定夺,若张司户能够将功补过,戴罪立功——”
“休想!”
王知县断然一喝,冷声道:“王主簿,那张富究竟是你什么人,与你有何关系?竟能请动你到本县面前为他说项?唔?”
“——”——
从后衙里出来,王主簿径自步行前往户房。
一路上,他一直都阴着张脸,像是谁都欠了他钱似的,唬得众多胥吏远远见了他都纷纷躲避,惟恐触及这位上官的霉头。
七拐八绕地来到了前堂月台下,王主簿快走几步来到户房门外,揪住一名没眼色路过他面前的书办,劈头便是问道:“张富在不在?”
书办早就吓傻了,惊慌失措地摇了摇头,嗫嚅着答道:“在——司户大人在钱科房。”
“哼!”王主簿冷冷一哼,松开那人道:“现在,立刻,马上让他滚过来见我!”
话落他一甩袖袍,转身便回了自己的主簿厅——
一切的一切,由始至终,可说是从未脱离过李谦的掌控。
这一局中,每一个他视为关键人物的心思及反应都让他给算得分毫不差,事情最终的结果,也正如他之前内心中所推演的那般,圆满落下了帷幕——
这场大戏落幕,也意味着王知县的胜出,成功夺回了重中之重的户房。
县衙里的争权夺利,似乎并未影响到桃花庵里的平静。树荫下,李谦仍然躺在自己那张特制的摇椅上睡大觉,且边上还有人为他扇风按摩,好不惬意。
户房一事的结果已经出来了,王主簿一方选择妥协,张司户没有被县里开革,而是调去了养济院,担任一名副手——这倒不是王知县不想开革他,而是暂时还办不到,因为那一千五百两的窟窿还没填上。
更何况,张富犯的罪行也不小,牵连的人又实在太多,暂时不宜捅开。否则一旦引起朝廷的注意,派人下来彻查可就麻烦大了。
争斗的最终结果,往往是妥协,采取重拿轻放的态度来处理。
没办法,两方都握有对方的把柄,闹将起来只能是大家黄泉路上相见。倒不如各退一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来的轻松自在一些。
但毫无疑问,王知县是这一局中的胜利者,当然可以开出各种各样合理亦或是不合理的条件,对方必须无条件答应,否则依着他那样的脾气,还真有可能拉着大伙儿一块到阎王那去报道——
他所提出来的第一个条件,自然是勒令张富限期补上那一笔巨额亏损,最晚要在月底平了账。而不是通过夏税的征收,将这笔烂账再摊派到老百姓的头上去。
余下还有诸多不平等条约,王主簿等人都必须无条件答应下来,否则县太爷会跟你玩命!
王主簿不傻,当然不敢舍了万贯家财,和王知县死磕到底。所以他痛痛快快地一一答应了下来,眼角挤出了几滴屈辱的泪水,一如签订了城下之盟,丧权辱国的统治者一般,心怀满腔悲愤。
不平等条约中,王知县提出,钱科房典吏递补司户一职,而他原先的位置,则由户房之外的刑房吴书办来接任,此外还将知县长随祝振东调入户房——这些,当然都是出自李谦的授意。
钱典吏作为头号功臣,接掌户房是题中应有之义,众人对此都无甚异议;老吴混迹县衙多年,也是时候出人头地了,因此这是李谦对他提供情报的奖励;至于小祝——为了让这条梦想不大的咸鱼,实现他的人生理想与抱负,李谦决定提携他一把,让他晋升为吏!
听完了小祝的汇报后,李谦看着他那一脸掩不住的喜色,笑道:“本打算让你直接入职典吏的,奈何这些刀笔吏个个都是人精儿,居然没让我逮着机会弄下来几个——这可就不大好办了,总不能,让县尊特地为你加个典吏的名额吧?”
“不妨事,不妨事的——”
小祝听得心花怒放,乐不可支地摆手道:“我还没什么经验,能做这户房的书办,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了,哪还敢指望当上典吏?”
话虽如此,他却是知道,只要自己在户房里认真学上一段时间,李师爷是一定会再找机会提拔自己的。
李谦见他那没出息的样子,心中就有些来气,飞起一脚就踹了过去。
“滚滚滚!好好当你的书办去,别整天有事没事的就往我这儿跑,再搅扰了我的病假!病人,也是需要清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