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三顾频繁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
雅间里,令官先出一句,余下五人则立即各自对上了一句,随着一道道声音的相继落下,一个简单的数字入诗令也进入了尾声。
这一轮,没有人因对不上来而挨罚。
其实酒令是否有挑战性,主要取决于令官出令的难易程度,以及对手是谁。而行雅令,对于在座的六人都不算太难,因为他们各有各的优势。
李谦自不必说,两榜进士,书香门第,家学渊博这类字眼用在他身上,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这便是他本身所具有的一种天然优势。
他打小就兼顾着背诵了许多前人的诗词,对偶平仄押韵等格律知识自然也学过不少,基本功可以说是非常扎实牢固的。至于为何先前所做出来的诗词,都称不上佳作,这自然也与明代的诗词式微有关。
但凡说起诗词歌赋,人们通常喜欢冠之以朝代,譬如先秦诗经,楚辞汉赋,譬如唐诗宋词,元曲杂剧等等。每一个年代,都有每一个年代的文学特色,这是很难通过简单的比较来得出结论的。
如若强行让宋代词之大家,让词圣苏东坡,去与诗仙太白去比一比作诗水平孰高孰低的话,未免显得不太公平。同理,让李太白做出几首比苏东坡更好的词来,对于他这位早就作了古的先贤来说,同样也是很不公平的。
这就好比关公战秦琼,两者身处两个不同的时代,完全没有可比性。
因此,让明人和唐宋先贤比拼诗词,他们肯定是不够看的。
而若是让唐宋两朝的文人们,穿越时空来到明朝写八股文的话,也同样是在强人所难——不说他们那会儿的文体格式是否与明代一致,即便是完全忽略掉这一点,那也是在拿自己的短处与明代士子的长处相比较,胜负还用说么?
所以说,尽管土生土长的李谦原本诗词水平一般,放在这个年代里也算是不错的了。
诗词不如某位生员的说法,那也得看所指对象是谁。放眼整个江南,甚至可以说天底下那么多的秀才,所作诗词比他好的也只占了少数而已。大部分人都在忙着钻研时文,琢磨考官喜好,只望有朝一日能中榜登科,又哪有那许多的闲工夫,能够静下心来认真学作诗词?
矮子里面拔高个,李谦便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虽说以往也极少能有机会出来与人喝酒行令,功底却还是有的,这便是书香门第的底蕴所在。
而沈天佑的情况,其实和他差不多,只不过是天赋方面欠缺了些,才没能年少成名,但这小子的知识储备量还是很足的。加上和杨清厮混了那么久,早就见惯了这样的场面,行个雅令自然也不在话下。
倒是杨清在这方面,比起他们二人来就略显不足了。好在他记忆力还算可以,往常与人喝酒行令的次数又多,因此便记住了不少字令,当碰上相同的花样时,便拿出别人曾用过的句子来应付一下,倒也还能撑上一撑。
只是青楼女子又哪是那么好对付的?
清倌人一般都是从小开始培养的,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未免夸张了些,但她们于这方面也是实实在在学过几年的,天赋颇高,又热衷于此道者,往往都能成为有名的才女。
论起喝酒行令的经验来,这些姑娘们所经历过的阵仗,恐怕就连杨清都拍马难及——这本就是她们吃饭的本事,属于必学技能之一,又哪还能差得了了?
于是几轮酒令下来,喝酒最多的也只能是杨清了,谁让他知识储备不够呢?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
酒桌上自有酒桌上的规矩,酒令一旦开始,便要令行禁止,一如军令般不可违逆。对不上酒令就得认罚,一次罚饮三杯,直到有人率先倒下为止。此外,酒令一但开始,便不可再中途离席了,否则就要自罚三百杯——
担任令官的那位姑娘也真不是吃素的,每当有人对不上酒令时,她便摆出一副六亲不认的架势,可不管你的身份是否尊贵,地位究竟如何。
一番较量下来,杨清输多赢少,早已喝得眼饬耳热,面色通红。
李谦见他这般模样,不禁暗暗撇嘴,心说你这才哪到哪呀?绍兴黄酒最高也就二十来度,当年人武松可是连喝了十八碗,还照样打死了一头猛虎的!
这年代也并非没有高度酒,只不过还不太受文人雅士们的欢迎,也只有平头老百姓才喜欢喝那样的烈酒。像春风一笑楼这样的高级风月场所,平日里接待的多是一些文人墨客,乃至缙绅名士、达官贵族,自然也就不会供应烈酒了。
便是那些喜好附庸风雅的商贾,都是不屑于喝那种高度烈酒的——本来商贾之人就备受士大夫的轻视,他们可不会再干出自贬身份的事情来。
雅令名目众多,难易程度也不尽相同,众人从简单的诗词平仄令,数字入诗令,离合字令,四书五经令玩到了飞花令,这就比较考验诗词功底了。
当然,难与不难,主要还看令官是否定下诸多限制。
小小的一个飞花令,也是能玩出不少花样来的。若是令官对行令文体、字数要求及字令所在位置等诸多方面不做出限制的话,这飞花令就不难。比方说飞春字令,古往今来带春字的诗词可有不少,一人随便都能吟出十几二十首来,又哪还难得住人?
因此令官通常会限定必须是诗句,且还要格律一致,再要增加难度的话,就要求行令者所对的诗句,必须要用七言或是五言,“春”字所在的位置是否要逐次往下降了。
随着酒令难度的不断加大,令官出口的“规矩”也越来越多,差距便慢慢体现出来了。
到得这会儿,便是连沈天佑这么个考上了秀才的人,应对时都感到有些吃力了,杨清这个半文盲自然更是不堪。因此男方阵营中,也就还剩下李谦能够从容应对,极少受罚了。
“接下来,咱们再对一个飞花字令——”令官继续出令道:“在座的诸位,每人吟诗一句,头一人所吟诵之诗句,必须以‘花’字居首,第二人则要吟‘花’字居于次位的诗句,依次而降至第七字后,再决定是否换令。”
“这倒是不难。”
其余两位姑娘脸色同时一喜,因为这“花字下楼令”难度颇高,若是不曾行过此令的人,一时还真难以答得上来。可她们不同,令官本就是她们自己人,各类酒令早都不知玩过多少回了,出的也自然都是她们所熟悉的字令——
李谦眉头微微一蹙,尽管早就知道她们是一伙的,行起酒令来肯定会有不少猫腻,可好男不跟女斗,真要凡事都讲究公平公正,和女人喝酒玩起游戏来还较真的话,这样的男人注定要孤独一生——
不过说实在的,酒令进行到这里,其实也是各有输赢的——毕竟人脑不是电脑,总有碰到自己对不上来的时候,便也只能是罚酒三杯了。
便是连李谦这样的进士老爷,今晚都喝了不少杯罚酒,其他人又哪能例外?
有一个问题,一直让他感到困惑不已,那就是自己前世酒量确实不错,可为何穿到了李谦这么一个年轻的读书人身上,居然还能保留下这一项“特殊技能”?难不成,自己的前身也是千杯不醉?
然而尽管没有多大醉意,肚子却是喝得鼓胀起来了不少,强大的尿意自体内一阵阵袭来,让李谦也感到有些憋不住了——
这边,令官姑娘出令后,已经率先开口来上了一句:“花开堪折直须折。”
“哈哈——好一个花开堪折直须折!”
早已喝得醉醺醺的杨清闻言不禁一乐,拍了下手掌,大着舌头笑道:“令官大人此诗是否另含深意呀?莫不是在暗示我们些什么?那么你是看上了咱们李官人,还是沈家大公子呢?若是看上我也没关系,本公子一向都愿意舍命陪佳人的——”
“——”
李谦很是无语地瞥了他一眼,随即无奈地低下头去。得!这傻小子又上当了,当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果然,令官姑娘立即便冷下了脸来,沉声道:“推辞不行令者,先罚三杯!”
杨清倒也不介意,笑嘻嘻地举杯一仰脖就猛地灌入了喉咙,却不慎都给呛了出来,酒水瞬间就湿了整个前襟——
这边,一位姑娘接道:“落花时节又逢君。”
另一姑娘继续接道:“月照花林皆似霰。”
轮到沈天佑时,这小子想了半天都没能对上来,估计是酒意上涌,大脑也有些缺氧短路了。他二话不说,甘愿认罚!
轮到李谦了。
他想也不想便接口道:“人面桃花相映红。”
酒令继续——
为了能够尽早结束这种无聊的游戏,李谦决定坑猪队友一把。
于是,在他不动声色的暗中引导下,酒令的难度突然间就拔高了好几个层次,硬是直接把杨清俩人给先一步灌倒在了桌上——
姑娘们倒也没从他身上讨着多少便宜,同样是喝得玉靥酡红,眼波迷离,一双惺忪的醉眼像是蒙上了层水雾般,格外勾人。
李谦不得不承认,她们醉后的神态颇为诱人,可惜自己对她们不太感兴趣。
匆匆出了包厢,在门口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便径直往茅厕的方向赶去——李谦觉得,再不赶紧放一放水,自己就要被撑爆了!
不想由于脚下的步伐冲得太快,一个拐弯时,竟是不小心撞上了样东西——准确的说,那不是样东西,而是一个女人的身体。
因为伴随着那人摔倒在地时所发出来的声响,李谦的耳中,也已然听到了一声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