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过午后,李谦就遣了一名下人,到春风一笑楼报名去了。当然,也少不了一笔报名的费用,定价是五两银子。
这已经是最晚的报名时间了,杭州新任花魁梳拢,欲一试运气者众多,尽管许多人早就从传闻中得知赵粮长今晚志在必得,却总是难免心存几分侥幸。
万一,赵粮长今晚突然就生了重病,喝水被水噎死,出门让车撞死,走路滑倒摔死了呢?那样一来,自己也未必就没有与他人争上一争的实力------世间永远不乏心存侥幸者。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整个李家大院里才突然沸腾了起来,所有的丫鬟下人们都在私底下议论纷纷,传小少爷今晚打算竞价花魁梳拢的消息。
不过消息的传播,此时也只限于这一座宅院里了,李谦早就对门房下达过死命令,今日不允许放任何一个下人出去------没办法,家仆太多,他也不敢保证这里边就不会出现个别不知好歹的,偷偷跑出城去给李经纶报信。
老实说,自打那日听了柳儿叙说往事后,李谦对柳如烟的印象早已大为改观。所以到了如今,若说他仍对柳如烟这个新鲜出炉的花魁没有产生过任何想法,那就太虚伪了。
不过此次参与进去,倒也确实不是他心中的那点花花肠子在作祟,毕竟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自家媳妇的姿色可不见得会比柳如烟差上多少------虽说家花没有野花香,可他早已过了那个容易冲动的年纪,于女色方面的需求并不算太强烈,否则早该上林家的门去谈完婚的事了。
这一次,他确实是在奉命办事。
不过将事情前前后后的捋了一遍后,李谦总觉得,柳如烟似乎也是受了某种胁迫。
这样去假设的话,那么之前她的情绪不稳定,也就能解释得通了。
可问题是,春风一笑楼犯得着如此去逼迫一位花魁么?要知道,提早梳拢对他们楼有弊无利,难不成还是受了老赵的要挟?
线索实在太少了些,李谦相信,就自己目前所掌握到的这一丁点消息,哪怕是福尔摩斯,又或者是柯南来了都没什么卵用。
想不明白便索性不再去想,李谦直觉认定,柳如烟应该是受了胁迫的。
有这一点就足够了,他既可完成任务,又能顺带着暂时性的拯救一位失足女子。至于她以后的命运会如何,那就只有天知道了------那些不曾想过要自救的人,纵是道尊佛祖、大罗金仙来了都没意义,你只能救下她一时,却救不了她一世。
如今时间尚早,李谦也没什么好着急的,便安心躺在院子里打着瞌睡。
然而就在这时,耳边却是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继而听到傻妞------现在应该叫她李冰凝了,李冰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二哥,什么是梳拢呀?”
“啊------啊?”李谦闻言有些发愣,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她不知该如何解释,“梳拢呀?就是------梳拢的意思就是说,唔------也就是梳头的意思嘛!”
“梳头?”李冰凝秀眉皱了皱,看着他有些费解地道:“既然是梳头,那就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呀!可为什么府里上上下下都在传,二哥你要给那什么花魁柳如烟梳拢呢?”
“呃,这个嘛------”李谦干咳一声,笑道:“他们闲着无聊呗,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还喜欢到处乱传,二哥一会就吩咐子衿,他们这个月的例钱统统都要扣去一半!”
李冰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继而又是笑道:“那------二哥,你有时间也给傻妞梳拢好不好?”
“------”李谦嘴巴张大,一脸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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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春风一笑楼里,从鸨母到龟公,人人皆是一脸的喜气洋洋,像是正在忙着为闺女操办婚事的父母一般------当然,这么说倒也没什么大错。
毕竟,青楼里的所有姑娘都是鸨母的‘女儿’,而梳拢仪式,便相当于姑娘们的婚事了,区别在于她们的这桩婚事,时效只有一夜。
与前院的一派热闹场景不同,这里似乎一如往昔般安静祥和,可与以往的气氛又有着些许的不同。静谧依然,却又像是隐隐中凭空添了几许萧瑟------
不错,正是萧瑟。
或许在秋日里用上这样一个词汇,会显得更为贴切些,可这六月的炎炎夏日里,这方小院的空气都仿佛透着丝丝凉意,说萧瑟一点儿也不为过。
偶尔可见三两个正值妙龄的丫鬟,不时在院子里来来往往各处穿梭,忙活着自己的本职工作。但她们的脸上不见丝毫喜意,反而个个都一副如丧考批的模样------甚至有那个别的,便是连眼圈都有些微红,显然是刚刚哭过的样子。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院子里住着的可全是清倌人,见了柳如烟这般遭遇,她们心中难免也会产生几分同病相怜之感,似乎能更加清晰地看清自己的前途命运,将来的下场又会如何了------
面对那早已注定的命运,她们这些薄面红颜,往往都不会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既入风尘,何来清白之说?
出淤泥而不染的艺伎,或许也还是有的,但她们最终的结果都不算太好。有的以死明志,香消玉殒;有的看破红尘,出家为尼;有的自赎其身,但大多从良后不久又再度重操旧业,声色娱人------
女人大都是同情心泛滥的,尽管先前彼此间可能存在一些嫌隙,但见了同为清倌人的柳如烟最终落得如此下场,她们又如何会不跟着感到难过?
忧伤的情绪就像是瘟疫,在女人的群体里传播的速度会非常快,当一个清倌人面露伤怀之色后,这种情绪自然就被瞬间引爆了,进而传染到这小院中所有人的身上------
当然,真正彻底引燃并点爆这一情绪的,其实是柳如烟房中那杳杳飘出来的琴声。
她从最初的《声声慢》弹到了之后的《醉花阴》,又从《醉花阴》弹到《武陵春》,伴随着琴音飘出来的,还有她那嘶哑嗓音的淡淡轻唱,从“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到“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无一曲不哀,无一音不悲。
当那一曲由她最先传唱的《鬓云松令》再度弹唱出来时,一些清倌人再也抑制不住内心中的那份愁苦凄凉,不禁当场落下泪来------
小院,二楼,深闺。
柳如烟端坐于琴案后方,脸色苍白如纸,双目茫然无光,娥眉深锁含忧,贝齿紧咬下唇,齿缝间隐隐渗出几缕鲜红的血丝,纤手,仍在执拗地不断拨弄着琴弦------
如今的她,整个人看上去不但分外憔悴,便是连身形都瘦了整整一圈。
原本,她以为自己早就调整好了情绪,能够做到淡然直面这一切。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她才发现,自己是何等在乎那被天下女人视之如命的贞洁------不,相信对很多女子来讲,它比命还要珍贵千倍万倍!
柳儿跪坐在她身旁,声音哽咽、垂泪央求道:“小姐,柳儿求您别再弹了,这都整整一天的功夫了,您要一直这么不吃不喝的下去,这身子还能扛得住么------”抬手一擦眼泪,她继续苦苦相。
“先前我为这问过你好几回,可你都不愿实话实说,小姐终归还是信不过柳儿------再大的事情,还能比性命更加重要么?小姐,您就听柳儿一句劝好不好?如今时辰还早,先吃过了东西,咱们还可以再想想办法-------”
琴声戛然而止,柳如烟看向她,凄然一笑道:“柳儿,记得我曾说过,视你如姐妹对吧?”
柳儿用手背一拂模糊的双眼,看着她轻轻点头。
“不是我想瞒着你,有些事情------”说着她轻轻一叹,“不知道,总归比知晓实情要上太多,我不想害了你。”
“小姐------”柳儿忍不住又流下泪来,“柳儿也曾对你说过,柳儿会一辈子记着你的好!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我知道,我都知道------”柳儿看着她的眼中满是欣慰,恍若回忆般呢喃道:“其实,我当时也是见你可怜,与我有着相似的境遇罢了,那时------”
话音适时止住,不知是她不愿透露太多东西,还是如今已不愿再去回首往事。
柳儿定定看着她半晌,突然说道:“小姐,其实柳儿倒是想出了个法子,或许咱们可以试试的------”说着她便凑上前来,在柳如烟耳畔低语了一番。
柳如烟听完后脸色大变,满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她道:“柳儿,你怎会想出这等法子?”
“我------”柳儿双颊微微一红,道:“从说书人那儿听来的。”
“不行!”柳如烟断然摇头。
“小姐------”柳儿一脸焦急,“能留给咱们的时间可不多了,您就依了柳儿的法子吧,相信这李------”
“住口!”柳儿用斥喝一声,许是因为情绪激动,牵动了胸中的郁结之气,话落便俯身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却仍不忘断断续续地接着说道:“柳儿------咳咳咳,这对你不公平,我柳如烟也不是------咳咳------不是那等自私自利之人,断无答应你的道理------”
“小姐,柳儿的命都是你给的,难道还在乎这个么?”
“我说不行,就不行!”柳如烟抬起头,一脸坚定地望着她道:“不就是小小梳拢么?我柳如烟,绝不会让他人来代我受过!”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