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布罗谢特有些讶异地看着露西安娜,“你连比对工作都做了?确定吗?”
“契合度在八成左右,”露西安娜说,“除了最后一张羊皮纸的内容语焉不详以外,前两张与他的表现高度吻合。喏,就是这些地方。”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手稿上点来点去。
“小心点!”布罗谢特手一抖,生怕露西安娜不小心在脆弱的羊皮纸上戳出几个孔来。他撩起自己的长须,小心翼翼地将羊皮纸揣进自己的学者长袍,若有所思地看着埃修,“所以说你有可能就是马迪甘预言中那个注定会统一大陆的英雄……”布罗谢特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埃修。
“有完没完?”埃修眼中迸溅出火星,随后却又无可奈何地熄灭。他本能地反感露西安娜与布罗谢特给他冠上的头衔。门德尔松山脉中那荒诞离奇的梦境再度在脑海里浮现,而后猛地下坠至胸腔中,形成一团沉郁的云。埃修狠狠地呼吸了一大口冰冷的空气,寒流涌进肺叶,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好像很反感这个称呼。”布罗谢特伸出手,拍打埃修的后背,“五十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声称自己就是所谓的预言之子。”
“我猜他们的下场都不太好。”埃修断断续续地说,他咳得更厉害了,小腹撕裂一般的绞痛,似乎有一只狞恶的蜈蚣张牙舞爪地在肠胃中穿行。他捂住嘴,最后咳嗽了一声,勉强挺直身体,“而且我不相信有人真的可以精准地预测世界的轨迹。”
“他不需要预测整个世界的轨迹,或者说世界的轨迹无需预测。统一与分裂是历史运行的必然趋势。谁都可以预言潘德终将一统,我可以,你也可以,但是这毫无意义。”布罗谢特把手放在埃修的肩膀上,“马迪甘不仅仅是指出了历史的必然趋势,他指出了这个趋势里的弄潮儿,并为他规划出了一条明晰的,指向白银王座的轨迹。而且,”布罗谢特微笑,“有什么证据证明,马迪甘是人类了?”
“呵呵,”埃修嘶哑地笑了两声,“你是说马迪甘是神明?那他应该是潘德首例被处死的神明。”
“他的确是死在了异端裁判所的火刑架上没错。但是有一点——我很希望你对神学有基本研究,因为只要是在王立学院上过神学入门的学者,都会知道,神明具有两种基本属性,神性与神力,但是两者并不存在关联性。潘德目前已知的半神,诺多精灵的族长***迪尔,‘喧闹者’布洛赫,都是徒具神力,而无神性。但是马迪甘不一样,记录表明他在宣讲自己的理念时展现出了至高的神性,短时间内煽动并凝聚起大批的追随者——规模足以惊动任何一位统治者。但是并没有迹象表示出他拥有神力,不然就算是几乎倾巢出动的异端裁判所,也断无可能捕获他。”
“王立学院果然名不虚传。”埃修冷漠地说,“居然已经开始研究起神明了。”
“对象有限啊,”布罗谢特没有理会埃修的暗讽,只是抚着自己的胡须长叹一声,“信仰跟神明终究是两码事。神性与神力的概念只是一个初步成型的理论,缺乏实证。”
“我要走了。”埃修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只是一个雇佣兵的队长,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
“自便。”布罗谢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我们会再见面的,巴兰杜克先生。”露西安娜朝埃修挥挥手。
“原来这孩子姓巴兰杜克……”布罗谢特多看了埃修的背影一眼,“我原来以为卡瓦拉子嗣执政时期的贵胄应该早就应该在帝国的迫害下断绝传承了,没想到我还有机会见到一支独苗。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喧闹者’会选择你做他的弟子,而不是达立安爵士,毕竟他是潘德·卡瓦拉的血脉。这很奇怪,半神的行为究竟是出于怎样的逻辑模式呢?他应该还是基于人性考虑事情——不行,这种设想不会得出任何有价值的结果,也许应该将‘喧闹者’出没的时间点与最近二十年来的潘德历史加以对照……”
布罗谢特犹在思考,胡须冷不丁被轻拽了一下。他有些恼怒地低下头,训斥道:“露西安娜,你都多大了!”
露西安娜吐了吐舌头,收回手:“可以办理我的入学手续了吗,呃……院长?”她试探着喊了一声。
布罗谢特看向露西安娜,太阳穴突然胀痛起来,还揣在怀里的三张羊皮纸此时仿佛变成了烧得红热的木炭,散发出灼人的高温。那是理性在发出警示的讯号,让他赶快将露西安娜拒之门外。现在还为时不晚,把手稿塞回去!理性在命令他。这个女孩对于王立学院,甚至对于整个瑞文斯顿来说,都是天大的麻烦!
他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再次跟这份马迪甘的手稿失之交臂。当年王立学院几乎是倾全院之力,从学者到黑矛骑士都拿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阿尔德玛公爵甚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他们挪用了一部分拨给学院的公款——堪堪凑出八十万第纳尔,也没能从奎格芬嘴里把这份手稿撬出来。这次如果错过,只怕他自己已经没有多余的寿命去等待下一次相逢。而且,这三张羊皮纸,又能在岁月的侵蚀下辗转多久?布罗谢特激烈地思考着,这是政治理性与学术理性之间的倾轧,其过程惨烈而血腥,甚至足以摧垮人的精神。最终,学术理性以微弱的优势压过了政治理性,布罗谢特疲惫地扶住自己居所的门,闭上眼,深沉地叹气:“进来吧,我为你起草入学手续。但是你必须使用化名,而且不能在人前暴露出你会诺多语。”
“没问题。”露西安娜拍拍自己的胸口。
“这是你的学术之环,”布罗谢特来到自己的书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无法分辨材质的白色手环。在室内烛火的映照下,它的光泽同时呈现出金属的冰冷与水晶的剔透。布罗谢特郑重其事地将它套在露西安娜的手腕上:“本来以你在诺多语上的研究,你有资格在在学术之环上有一颗石珠的,但是……”他耸了耸肩,“如果你还精通其他领域,可以把自己的论文交给评议会,通过答辩环节,便可以获得象征这个领域的石珠。”
“这个倒是无所谓。”露西安娜抚摸着手环,心里升起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我其实对您那个神性与神力的理论更感兴趣。”
“这个只是一个不成熟的理论,甚至还没有形成系统的学说。”布罗谢特挑起一边的眉毛,“为什么会对感兴趣?”
“但是,一个理论的提出总该基于针对某个现象的猜想吧?这个现象是什么?是某个神迹吗?”露西安娜问。
“唔……这个属于机密。”布罗谢特脸上闪过难色。
露西安娜低下头,指肚轻轻滑过手环,少顷,她了然地抬起头,低声问:“是上代预兆之狼与‘红手’利斯塔?”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