弩在潘德的资历相当浅,长弓才是这块大陆的元老武器。第一把长弓的诞生时日具体已不可考,但必然远远早于潘德帝国的成立。弓之于游侠便犹如里拉琴和鲁特琴之于吟游诗人,但是他们演奏出来的并非跳动的音符,而是锋利的箭矢。任何一个自称游侠的人,若是他的背后或腰间找不到一把长弓或短弓,必然会遭人耻笑。在弓最鼎盛的时候,贵族们攀比着家里灰衣射手的数量,平民则梦想着拿一套潘德神箭射手的制式服装作为传家宝。然而这段属于弓的辉煌乐章在奥萨·索伦携带大军登陆潘德时便戛然而止。这位名将带来的不仅仅是训练有素的军队,神鬼莫测的战术,还有新式的,名为“重弩”的战争机械。在奥萨的指挥下,古巴克利帝国的重弩手在潘德南部攻城略地,接连在野战、攻坚战中压制,甚至正面击溃潘德帝国的灰衣射手联队,让整个大陆为之侧目。而后奥萨脱离古巴克利帝国自行称帝,弩便在潘德正式扎根,发展到今天已然衍生出多种样式。从精致小巧方便携带的手弩,到造价便宜,易于大规模配备民兵的轻弩,再到百步以外依然能贯穿二指厚的护心甲片的重弩。弩机越来越沉,威力越来越大,同兵力、同射程下的单次平射火力能够全方位地碾压长弓。虽然制弩的工艺远比制弓复杂,但训练一个弩手的成本也比训练一个弓手要低廉得多。只要一个农民有托得住弩身并拉开弩弦的力气,那他接下来只要知道怎么搭箭,怎么透过望山锁定目标就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弩手。当年阿尔弗雷德大公整合四分五裂的潘德帝国,倾举国之力抗衡奥萨大帝,其组建的长弓手部队常与重弩手军团正面交锋。到了战争后期,萨里昂的长弓手部队一度因为伤亡惨重难以补充兵员而被迫撤销番号,然而奥萨旗下依然有两支重弩手军团,而只要他愿意囫囵接受还在后方训练的预备兵员的话,还能进一步扩张到四支。
攻城弩是重弩的改良版本——据说是由一名来自梅腾海姆的工匠在喝醉酒后的作品,因其各方面的性能包括造价都有了飞跃性的提升,说是“进化”版本也不为过。不仅望山上新增了刻度,为远距离狙杀提供了瞄准上的便利;有效射程也进一步扩大,达到了惊人的平射四百步,抛射五百步;特殊的弩机构造则是专门用来强化高仰角抛射以压制城墙后面的守军。
“草!”兰马洛克一拳砸在城垛上,双目喷火,“哪里来的攻城弩?这是谁家的部队?”
“这身装束……他们的左胸上是不是纹着一个银色的骷髅?”达哈尔的眼力不如兰马洛克,只能勉强看个大概。
“有,那些武士手上拿着的盾牌上也有骷髅形状的纹章——妈的,是异教徒?!他们是怎么跟那些蛮子厮混到一起的?”
达哈尔用力吸了一口冷气,又慢慢地从牙缝里呲出来,一片凝实的白雾升腾起来,却遮掩不住他异常难看的神情:“我听说攻城弩的制造图纸曾经在萨里昂的王城黑市中流通,但没想到居然落到了异教徒手中——他们居然还有能力大规模生产!我们的游侠团在正面火力上不占优势,怎么办?”
“在北境活动的异端组织……麦尔德雷这个老王八蛋!”兰马洛克深呼吸才勉强压下脏腑间的火气。异教徒会与迷雾山部落勾结到一起去,这着实出乎他的意料。麦尔德雷究竟灌了多少迷魂汤才能让以排外著称的迷雾山部落接纳异端的武装部队?可以确定的是这支部队的出现勉强弥补上了劫掠大潮远程火力不足的缺点。哪怕是有重甲傍身的波因布鲁守备军也不可能忽视攻城弩,更遑论只是轻装的游侠团了。有他们做掩护,迷雾山大军的第一波攻势不会遭到太大伤亡就能轻而易举地抵达外瓮城下!
“达哈尔,我需要你迅速回到东瓮城的防线!如果城外同样有一支重弩手部队,就让游侠团全部撤下外瓮城,在内瓮城布置防线!传令兵!快赶到西瓮城,如果那边面临的是相同的状况,就把这条命令传达下去!”兰马洛克用力抓住达哈尔的肩膀,“把他们放上来打!步兵堵口,射手负责掩护!”
“你不去西瓮城指挥一下?”
“要去也是你去!”兰马洛克推开达哈尔,拿起自己的铁胎弓,震开上面的雪花与凝霜,“你看我这副模样跑得起来吗?”
达哈尔与传令兵朝东西两个瓮城的方向各自沿着城墙狂奔。兰马洛克转头看向城外,第一波灰潮已经越过了七百步的雷池,那群黑甲的异端武士裹挟在灰色的浪潮中,礁石般扎眼。
既然扎眼,碾平就好了。
兰马洛克抄起一捧城垛上的积雪,用力洒向空中:“守备军听令!预备!”
三百零一双眼睛追逐着雪尘在风中运动的路线,与此同时三百零一张铁胎弓被拉开,三百零一根箭矢架上绷得极紧的三百零一条弓弦,三百零一只手腕轻轻转动。无与伦比的应力从向内弯曲的弓臂两端沿着弓弦汇聚,最后被铁甲包覆的手指捏合在箭矢的尾端。
雪尘飘远了,但是风的轨迹仍然留存。三百零一道凌厉的眼神坠落到那些黑衣的武士身上,仿佛仲裁的雷霆倏忽自云端降至罪人的头顶!
“放!”
兰马洛克怒喝,松开了手指。
一蓬细密的箭雨骤然在北瓮城上爆发,波因布鲁的守备军递出了第一记重拳!
但是收效甚微,那支异端部队在看到箭雨来袭的那一刻便停止了前进。后排的弩手快速下蹲,前排的武士高举大盾,紧密地靠在一起,将来袭的箭雨尽数遮挡。在他们确定没有后续打击后便再度展开阵型向前推进。
兰马洛克这时却意外平静,自搭箭上弦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一个暴躁易怒的指挥官,而是一个专注而冷酷的射手。一箭若是不中,那便再来一箭,而且是更狠的一箭。
“换‘龙咆’,放他们进四百步。”兰马洛克声音洪亮,“我丑话说在前面,谁要是被掀飞了头盔,不管你脑壳有没有跟着飞,以后也别在老子手下混了。”
新的箭筒被捧了上来,跟先前被普通羽箭塞得满满当当的箭筒不同,新呈上来的箭筒里只有寥寥十数片箭羽露在外面。兰马洛克拔起一根箭矢,于是这被称为“龙咆”的箭矢在凛风中展露出它如名字般优美的全貌:从箭簇到箭杆都是一块完整而精细的铸铁。箭头并非传统的三棱式簇,而是被打磨成光滑的圆锥型,箭杆被镂空,在光线直射下呈现出剔透的质感,甚至可以看清内箭杆内将各个气孔联通起来的,细而长的甬道。仅仅是拿在手上兰马洛克就能清晰地感觉到这根箭矢有着向前运动的趋势,似乎随时都会滑脱他的掌控自行飞出。真是了不起的杰作!他在心里由衷地称赞着。这些箭矢是王立学院那些在锻造一艺上浸淫半生的铁匠宗师们倾尽心血,以拱卫白银王座的萨里昂禁卫军为假想敌,专为波因布鲁守备军量身打造出来的利器。先前兰马洛克的那记重拳只是试探,现在,他要给自己的拳头装上指虎了。
这些龙咆箭,就是指虎上的尖刺。
灰潮离北瓮城只有四百步了。那些弩手立刻开始了攻击。上百架攻城弩齐射的声势是惊人的,像是一群飞蝗离地而起。兰马洛克没有规避,在确认没有任何一头飞蝗朝着自己头飞来后便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几支弩箭刺穿了兰马洛克的重铠,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箭头先后贯穿了钢板、锁子甲、皮甲,在破开层层阻碍后才被贴身的内衬棉甲卡住。他暗暗咽了口唾沫:妈的,王立学院的学者就是严谨,说是三百五十步才有致命威胁,那就是三百五十步。
但是剩下的五十步,他可没打算放这支部队过去。
“预备。”兰马洛克将箭搭上弓弦。
铁胎弓被饱满地张开,凛冽的风涌入龙咆箭的气孔,经由甬道流聚到尾部,再排出来时便发出“呜呜”的鸣响。他冷眼注视着那些弩手再度藏身在大盾后,嘴角揶揄而残忍地翘起。
“放!”他的吼声淹没在尖锐的呼啸声中。在他松开手指的那一刻龙咆箭的尾部带出一道白色的湍流,仿佛真的化作狂龙奔腾咆哮。对方也感受到了这次箭雨非同寻常的声势,将阵型排得更紧密了一些。
三百零一支龙咆箭带着白色的湍流急坠,没入黑色的礁石中。片刻的沉寂后,礁石四分五裂。穿着黑衣的武士朝着不同方向栽倒在地,破碎的脏器被裹在鲜血中,顺着螺纹状的贯通伤流出体外。那些大盾在高速旋转的圆锥箭头面前跟摆设无异,龙咆箭贯穿了盾牌,贯穿了持盾的武士,又贯穿了武士后的弩手,最后没入雪地。兰马洛克是个很贪心的人,他冒险将这支部队放进了攻城弩的有效射程。但这个射程同时也是龙牙箭贯穿力与杀伤力的巅峰。一轮齐射,一记重拳,黑衣部队无人生还。那块在灰潮中极其扎眼的黑色礁石此刻已然支离破碎地躺在被鲜血浸透的雪地上。
这时候灰潮已经离北瓮城的城墙不足二百步,脚步声似汹涌的潮水。
“撤退。”兰马洛克收起铁胎弓,他的两臂隐隐作痛,大筋似乎要被撕裂。龙咆箭撕碎得不仅仅是敌人的躯体,在它们离弦时也会很狠狠反咬使用者一口。“换上普通羽箭,把他们放上来打。”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