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伴随着大气烘烤的一阵脆响,如同被囚禁在囚笼中的恶兽一般,凶猛的火焰张牙舞爪的蹿出壁炉,整个视界被映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
于是。
年轻的荣光者睁开眼。
仿佛从一个险死还生的噩梦中惊醒,他急促的从硬木板床上直坐而起,一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一边小心而谨慎的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尸体,到处都是尸体。
——密密麻麻的尸体。
这里是……
在短暂的失神过后,少年渐渐平静了下来。
没有死啊……
思绪掠过那电闪雷鸣的雨夜,掠过那铺天盖地的漆黑羽翼,掠过那象征死亡的浓郁黑暗,然后……感受着胸腔内心脏强有力的跃动,感受着身体内奔流不息的血脉,感受着逐渐活络起来的肌腱,他不由呢喃出声:
“真好。”
是的,真好——活着,真好。
黑巫师阿尔弗列德作为能与赫姆提卡全城荣光者角力的黑暗诸卿,拥有远远凌驾于凡人之上的可怕力量,其本身就是人形妖魔、人形灾厄,天灾在凡世行走的化身,不要说艾米这个从未接触过战斗训练的荣光者,就算是上层区那些掌生控死的真正大人物,对上这一位,也是凶多吉少。
所以——
打从一开始,艾米就没想活着离开。
——向死而生。
当察觉自身受到瘟疫权能影响之际,他极其果断的采取了蜥蜴断尾式的求生法,不仅没有利用体内的荣光之血抵御侵入体内的不祥,反而任由病毒的滋生,放任疫病的蔓延,然后强行切断五感,反复以曾经体验过的真正死亡对自身进行微调,一点点放慢心脏的脉搏,减慢血脉的奔流,压低呼吸产生的鼻音……
自然而然,意识变得模糊,身体变得冰冷。
与死亡降临后的模样一般无二。
如果不是这样,少年没有把握能够欺骗有若黑之死神君临大地的死亡散播者,但反过来说,能够欺骗黑暗诸卿的假死,其实已经非常的接近真正的死亡,接近到连有过多次濒死体验的艾米都无法确定,在意识陷入昏沉之后,自己到底能否再一次的睁开眼,再一次的醒来。
是完完全全的赌命——这么说倒也没什么不对,不过与其他人最大不同是,年轻的荣光者有赌命的资本,有赌命失败后掀翻赌桌的资本——死亡先兆这个能力虽然在平时没什么作用,但在生死攸关的危急时刻,却能给予险死逃生乃至于反败为胜的机会,简直像是在作弊一样。
当然……如果触发第三次死亡先兆,对于他来说,也是相当危险的事——从第二次触发后的情境来看,反噬的烈度有可能会随着次数的叠加而进行相乘,就算侥幸逃过一死,恐怕也不会留下几分应对危机的余地。
好在命运今夜似乎垂青于他。
艾米默默的想到,收敛了发散的神思,仔细观察着四周。
先前只是粗略的扫视了一番,确定了附近是否安全而已,而现在则是仔细的打量着周遭的环境,观察着细微处可见的精致雕纹,以及墙壁上寓意深刻的壁画。
毫无疑问,这里是至高之塔。
至少是教团的据点之一。
据年轻的荣光者所知,壁画中出现的背身双翼的神人,是教团典籍中时常出现的经典形象,是全知全能的主创造的至善至美之物,其存在本身就是秩序的化身,是人性之中真善美的诠释与具现。
可仅仅是这个的话,还不足以令他确定这里便是至高之塔的地下部分,真正让他意识到这里是传说中埋葬死者的长眠之地的,还是铭刻在门扉上的一行娟秀字迹。
——愿主的羔羊在地下安眠。
教团是一个相当注重死后世界的宗教团体,在他们的教义之中,在凡世降生的每一个人都伴随有与生俱来的原罪,这种罪孽只有依靠虔诚的信仰与讨伐黑暗所带来的荣光才能洗涤,而当灵魂在信仰的打磨下变得纯白无瑕之后,死亡不再是生命的终结,至高无上的神明将敞开祂的国,无穷无尽的光芒倾泻而下,背身双翼的神人将从天而降,救赎祂那可怜的羔羊。
可惜……只有真正的虔信的荣耀者才能在死后升入天国。
无论何种宗教,虔信徒的数量往往不会太多,大多数信众都只会是浅信徒或是泛信徒,或许他们的信仰远不如虔信徒纯粹,但对任何成规模的宗教来说,他们的存在都是不可或缺的,教义永远要为这类摇摆不定者留有余地。
教团尽管在赫姆提卡拥有超然的地位,可在这一点上也不能免俗。
在教团的典籍之中,有这么一个预言——至高无上的主终将救赎祂的羔羊,当审判日来临之际,天上的国将会降至地上,而地上的国终将毁灭,一切消逝的或是尚未消逝的,都会迎来最后的审判。
随后……所有长眠于安息之地的信徒,都将洗涤罪孽,升入主的天国。
主是如此的慈悲,如此的慷慨。
传教士们如此宣称。
然而,在少年看来,所有宗教典籍中所记载的死后世界只是一个空落落的馅饼而已——活着的人永远没办法去证伪,而死去的人则不会再有说话的机会——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在那扇生者永远不能推开的大门之后,并不存在神话传说所描述的死后世界,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彻彻底底的空无,连黑暗都找不到栖身之所的空无。
那是此世最大的恐怖。
想到此间,艾米不由深深的叹了口气——然而就在下一刻,他浑身的汗毛难以自抑的乍起——
原因无它,在少年的耳畔,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是谁!?是谁在那里?”
他下意识的翻身而起,拔出短剑暗血,可是面前始终空无一人。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总是毛毛躁躁的,”苍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年轻的荣光者下意识的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但依旧一无所获,然而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床榻上的一具尸体猛地掀开头上的盖头,显露出满是皱纹的面容,“一点都不尊老爱老,我老人家在这里睡一觉容易吗?”
艾米没有回话,只是静静的打量着眼前的老人。
老人的年岁很大,脸上岁月的年轮都可以直接夹住豆子,头上的森林光秃秃的只剩下一片荒漠,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缩水到了堪称可怕的境地,从这里看过去,完全就是一个皮包骷髅头,配合他说话时上下颌的开合,很有一种骷髅头正在桀桀怪笑的惊悚感与诡异感,很容易让人想起那些传奇小说中杀人不眨眼的邪恶反派。
但少年知道他不是坏人,至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坏人。
因为他看见了他身上的教士袍。
尽管很破,很烂,但显而易见是一件在教团遍地都是教士袍。
然而,少年同样没有掉以轻心,在赫姆提卡城教团与荣光者相处的可并不和睦,私底下时常会爆发冲突,只不过烈度往往不高,加上双方在这类事件上默契的缄默,才给人一种二者和谐共存的错觉——而现在地处至高之塔不为人所知的地下世界,他对外的通讯手段完全断绝,在这种封闭式的环境中,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更何况……眼前的老人并不简单。
虽然远远称不上身经百战,但艾米度过的生死危机可不在少数,能够在如此近距离还让他无知无觉的人,绝对不像看起来那般羸弱。
“请问……”即便心中对老人忌惮到了极点,在表面上他仍没有显露分毫,面对那张足以令小儿止啼的恐怖面容,似是丝毫不以为意,脸上反而泛起了淡淡的、不似作伪的微笑,从容行礼,“您是?”
“对于一个快要入土的老头子,名字这东西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老人从白色床单下伸出手,上面触目惊心的黑色斑纹不由令少年心头一跳,“如你所见,我已经病入膏肓了,很快就会步入他们的后尘。”
“这是……”艾米惊疑不定,他不能确定对方是杀手中的一人,还是黑巫师阿尔弗列德手下的又一名遇害者,“您这是碰上了死亡散播者?”
“嘿嘿——”老人发出一连串干笑声,如同将死的乌鸦一般沙哑刺耳,“如果只是阿尔佛列德还好,单对单的话,怎么说我也有把握能教他做人,但可惜的是,那是一个陷阱,一个针对我们的陷阱,在那里等待着我们的不仅有告死鸟与黑巫师,还有……潘多拉。”
“三位!”少年悚然而惊,作为混沌教徒的高层,任何一位黑暗众卿都是足以威胁一座城池安危的人类死敌,在他的记忆之中,赫姆提卡城之所以能大体上保持平静,就在于荣光者集团能够压制住阿尔佛列德,将这位大名鼎鼎的黑巫师追缉的惶惶不可终日,让他无力作恶。而现在,这个不知身份的老人竟然告诉他,像死亡散播者这样可怕的敌人,在城中还有两位……
“很多么?”形同枯槁的老头子扫了他一眼,随后出乎预料的点点头,“好吧,好像这对于一座城市确实有点多。”
“您从三位黑暗众卿的联手下活了下来?”得知的消息太过劲爆,以至于荣光者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您……难道是教团的……大持剑者!?”
“不——”老人摇晃了摇晃脑袋,用手指了指自己,苦笑着说道,“你说我这幅模样还算得上活着吗?”
算不上。
年轻的荣光者自然看得出老人命不久矣的事实,但当传说中教团最高武力的象征出现在他面前,他仍然不由生出一阵难以置信。
那可是整座赫姆提卡城仅有三位的……大持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