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死亡,年轻的荣光者并不陌生。
他曾多次游走在生死边缘,并从死神的镰刀下逃生,也曾多次毫无怜悯的夺去敌人的性命,然而当面对同伴的尸身时,他却发现他根本做不到无动于衷,或许体会不到侵染心灵的悲伤,也感受不到歇斯底里的愤怒,但空落落的心说不出的难受,不知道为什么,眼角忽然有些湿润。
是内疚,是自责,亦或是二者皆有?
少年很难说清楚内心涌动的复杂情感,如果他没有向教团寻求帮助,米娅就不会被下派到下层区,更不会与他一道突入黑暗公会的总部,直面那不可名状的混沌恶物,也就是……没有他的话,持剑的少女就不会死。
但命运就是如此弄人,一切没有如果,一切业已注定。
名为米娅的持剑者已经死了,身体渐渐冰冷,鲜血渐渐干涸,伴随着时光的流逝,她的身上已再看不到哪怕一点生命体征,就算再怎么不愿面对现实的人,此刻也必须承认,那个曾经威风凛凛的少女已再也不可能醒来,再也不可能睁开那双漂亮的翡翠绿色眸子,再也不可能接受他的道歉。
因为,死亡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东西。
为持剑者的终局轻轻叹上一口气,少年将心中的惆怅暂且压下——现在不是为逝者伤悲的时候,即便来自教团的助力已彻底丧失,他也没有任何理由在这里停下脚步,就算再怎么保守的看,他与黑暗公会在今夜之后已然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不趁现在将他们击溃,以后恐怕再难有如此好的机会。
况且,也算是为了米娅报仇吧。
想到因他而死的少女,荣光者的眸光不禁一黯,尽管严格来说持剑者是死于不知变通的死战不退,但他终究无法将原因全部归咎于死者——现在回想起来,他最后或许预见的根本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持剑者的死,只是米娅生命体征消逝的同时,他处于食人怪物累累尸骸的掩盖之下,同样命悬一线,因此下意识的认为那是自己的死局,而忽略了其它的可能。
如果当时能想到这一点的话,或许结局会有所不同。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不会为了持剑者而将短剑对准自己的咽喉,不会为了那少许的可能性而赌上自己的性命——归根到底,他只是一个自私自利的贪生怕死之辈,哪怕体内流淌着先民的崇高之血,也无法改变他那卑劣的本性。
少年微微抿起嘴,多少有些不甘心的想到。
即便身上的伤势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不那么碍事,他也仍然没打算离开这里,向更深处进发——他在等一个人,一个早该出现在这里,却始终没有出现的人,一个继续深入必不可少的人。
使徒狄克。
但他没有到来。
就算有一千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能够解释他未曾到来的原因,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最糟糕的可能始终在荣光者心中挥之不去。
“会是你么……狄克。”
艾米·尤利塞斯眯起眼,高等妖魔绝对不是大白菜,哪怕在高手如云强者辈出的上层区,一头高等妖魔都能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更别说是下层区这个荒凉贫瘠之所,绝对是任何势力秘而不宣的终极兵器,没道理随随便便的遇到——或许用极小概率事件能够解释,但……他终归无法信任那个始终笑盈盈的俊秀少年。
或许,他在利用对方的同时,也被对方利用了。
情报上的绝对劣势,让他如同在黑暗中摸索爬行的盲人一般,被人完完全全的牵着鼻子走。
“真是失策。”
他说道,然而仍然没有移动脚步。
无论骰子屋的狄克是否别有用心,都不应该是他现在需要考虑的事情——当与持剑者联手歼灭了高等妖魔之后,他与黑暗公会已断然没有缓和的余地,哪怕身后还有渔翁在虎视眈眈,心中也不能生出任何的退却之意。
只能向前。
既然当了别人手上的一把刀,当务之急不应是反噬主人,而应该先把仇敌给干掉。
然后再秋、后、算、账——
这么盘算着,荣光者的目光微微一凝,略显突兀的抬起头,看向远方。
不知何时……起雾了。
传承自先民的荣光之血不仅仅赋予了荣光者是充当胜负手的超凡能力,也不仅仅赋予了他们强横的体魄,更赋予了许多堪称奇异的能力——黑暗视觉正是其中之一,只要不是在彻底无光的环境之中,荣光者能够如白昼一般行动,伊尔丹矿区的地下确实被一望无际的黑暗所笼罩,然而艾米一直随身携带着一块火纹护符,充当着一个微弱却足够稳定的光源。
也得益于此,他能看见远处那涌动着的雾气。
这里……为什么会起雾?
伊尔丹矿区有相当一部分位于迷雾区,出现雾气并不奇怪,只是那个方向……应该是靠近下层区的方向,而且从时间上来说现在也正是白昼,是秩序的火种一天中最强盛的时刻,没道理会突然出现这么一团可疑的雾气。
有什么变故发生了。
荣光者的心微微一沉,但还不至于惊慌失措,只要不是高等妖魔出手,他就有必胜的把握,在先前战斗中他如同一把生锈的刀在反复的打磨中褪去了青涩、褪去了铁锈,像是做了火箭一般将自己的战斗能力攀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境地——与身经百战的持剑者相比,他或许还稍显稚嫩,却也相去不远。
不过……火箭是什么意思?
摇晃摇晃脑袋,少年将不合时宜的疑问暂且抛在脑后,然后小心谨慎的审视着那团不断朝他逼近的雾气。
果然有问题。
远远超出了雾气应有的移动速度,那团突兀出现的雾气,毫无疑问是有目的的向他靠近,至于靠近后会发生什么事,不用脑子想也能知道不会发生好事。
那么……避其锋芒?
不、没这个必要。
艾米的下巴微微扬起,反正迟早会有一战,不如趁现在干脆利落的解决掉。
这不是骄傲,而是事实。
——已经没有人可以依靠了。
拔剑,但荣光者没有冒进。
他不是持剑者,没有能够驾驭狂风的超自然力量,他只是一个剑士,一个能够读取到死之未来的剑士——对于这类明显拥有特殊能力的敌人,他所能做的只有开动自己的脑筋,找到他们的弱点,然后将他们……歼灭。
蛮干显然是不行的。
少年放空精神,等待着迷雾的降临。
果不其然……视线在双方接触的第一时间就被剥夺了——与下层区夜晚弥漫的雾气如出一辙,不,甚至更为逼近它的原型——侵蚀秩序的无名者之雾,在它的侵蚀下,荣光者不仅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事物,连同五感都在一定程度上被混淆了,身体的活动更有诸多的阻碍。
看起来是一个暗中下手的家伙。
艾米推测着敌人的类型,善于驭使迷雾的,可能会精通远程打击手段,也可能会精通暗杀技艺,但不论隐藏在迷雾中对他抱有恶意的家伙会是哪种类型,小心谨慎都没有大错,只要能挨过第一波打击,之后的战斗就会顺畅很多。
然而——
后知后觉,乃至无知无觉,一把匕首刺穿了他的背心。
直到死时,他仍然没有发现敌人。
相当棘手的家伙。
从死亡先兆预知的未来中脱离,艾米·尤利塞斯深吸一口气,一边摆出小心警戒的样子,一边将主要注意力集中在了身后,等待着敌人现出原形的时刻。
然而……没有等到。
直至再一次的死亡,少年也仍然没有发现身后的影子。
这一次不是先兆预知的未来,而是实打实的……死亡。
艾米重重的栽倒在地,被刺穿心脏的他,没两下就彻底的断了气。
他……死了。
“咳。”
算起来,这是今夜第二次通过死亡归还……在与黑巫师阿尔弗列德的战斗中,荣光者已经意识到,死亡先兆这个能力并非能够无限发动的万能许愿机,而是在短时间内有着一定使用次数的限制型能力,随着死亡次数累积的增多,以及杀死他的人实力的波动,造成的反噬会不尽相同,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死得越多他就会变得越加的虚弱,越加的难逃脱那横亘在眼前的死之命运。
鲜血自指缝间溢出,少年的面容苍白如雪。
这一次的反噬还比不上被黑巫师杀死的那次,但也不容小觑,只要再被杀死一次,很可能他会虚弱到脚步虚浮的境地,到了那时,想要组织起反击将会是一件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情。
所以——不能再死了。
少年不打算重复先前的错误,刚刚的死亡为他敲响了一道警钟,不管杀死他的人到底持有何种能力,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他根本无法提前察觉杀机的临近,也就是说,坐以待毙在现在是行不通的。
必须行动起来。
艾米在心中拟定了接下来的计划,然后开始了等待。
三、二、一——
记忆中死亡的时刻再次来临,早就准备好的荣光者猛地一个反身,短剑暗血横斩向身后的迷雾,然后金铁相交之声骤然响彻,刺眼的火花一晃而过,手上传来的巨大力道令他一个站立不稳摔倒在地,还没等他做出相应的反应,在那电光火石的刹那之间,一把漆黑如墨的匕首已经稳稳的插在了他的胸口。
这——
少年瞪大了眼睛,然后彻底的失去了声息。
艾米·尤利塞斯,再一次的死亡。
“第三次了……”
意料之中的虚弱,荣光者一边呕着血一边勉力支撑着不令自己倒下,反省着先前的误判。
没错,敌人是善于隐藏的暗杀者没错,但他的身体素质却不占优势,对方的力道至少是他的一倍以上,能通过仓促的招架直接将他压倒,然后径直的补上一刀——这份战斗能力即便是正面的交战他都没多少底,更别说那个家伙还精通暗杀,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非常棘手的敌人。
更糟糕的是,他现在的战斗能力还因为虚弱大打折扣。
该怎么办?
他绞尽脑汁的思索着这个问题,在得出答案之前,匕首再一次的刺穿了他的心脏。
为……为什么?
——未来并非一成不变。
第四次通过死亡先兆归还的少年已知晓了他第三次死亡的因由,正如他能够通过对未来的预知而改变死亡的命运一般,当他显露出明显的虚弱后,隐藏于迷雾之中的杀手自然可以提前下手,从而令他措手不及。
只是现在才想通这个,实在是太迟太迟了。
刚刚从死亡中挣扎而出的荣光者,终于承受不住那降临在他身上的反噬,晃晃悠悠的栽倒在地,鲜血难以自抑的从唇角溢出,然后……被再一次的补刀。
还会有第五次机会吗?
生命的最后,艾米·尤利塞斯这样想到,紧接着失去了意识。
他死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仿佛没有止尽的黑暗。
在那里,他看到了火。
——阿娜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