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考校之后,杨辉在沈括心目中的形象,已经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高度。
不论是算学、地理,抑或是天文、农事,每每问及,杨辉总能回答一二。当然在他的刻意掩饰之下,也有一些错误和不甚详实的地方,但仅仅是说出来的那些,已经能够让沈括给他一个较高的评价。
这个评价,并不单单只是对于格物的了解,还包括了杨辉的秉性以及天分。
一老一少坐在书房中的黄花梨木椅子上,颇有些相谈甚欢的祥和感。
夏日的白天,总是要长一些,两人不知不觉间,竟是已经从傍晚谈到了天色全黑。
天井里清风拂来,书房里清幽凉爽,比家里的窝棚可好得太多。沈括心情大好,与杨辉谈及这些事情,这个只有八岁的孩子,说到关键之处,他自己的想法,读书的心得,却总能在有意无意之间,给他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沈括是谁,那可是整个大宋朝都鼎鼎有名的科学大家,能够给他这种感觉,可想而知杨辉聪明到了什么程度。
当然,聪慧,是沈括给他的评语,他也找不出其他的理由来解释这个只有八岁,还是个孩子的脑子里的那些奇思妙想。所以只能归结于杨辉读了太多的书籍之后,开了窍。
沈括看着小手正拿着绿豆糕,送到嘴里慢条斯理咀嚼着的小杨辉,心道:“想不到我老来之际,竟能遇此早慧神童,看来冥冥之中似有天意。”
他四十岁进京述职,参与变法,后来出使辽国。其后又因变法之事被贬,戍守西夏出任知延州,期间种种,犹在眼前。自己一生所学,主要还是在这格物上,如今家族有凋敝之象,得遇杨辉,若能传扬于后世,一生何憾?
沈括心中感慨,杨辉猜测一番,觉得自己一通回答,已经能够让沈括对自己有很深的印象。
见得天色已晚,目的已经达到,杨辉起身行礼说道:“沈爷爷,我爹快要回家了,我先回去了。”
沈括笑着道:“辉儿,明日你与你爹一起过来,我与他谈谈。”
杨辉连忙点头,也不拖拉,径直起身朝外面走去。
他记性极好,庄园虽大,走廊众多,但是道路依然记得,里面的奴仆丫环见他从房中出来,想起刚才沈括进来之时牵着他手的模样,不敢怠慢,领着他走了出来。
快要出院门的时候,又被人给叫住了。
“主家仁慈,这里有些糕点,你拿回家去。“那下人手里拎着一个精美食盒,从后面小跑而来。
杨辉也不客气,作揖道谢之后,高高兴兴的回了家,虽然没有能在沈家蹭顿饭,但目的已经达到,对于明天的事情,心中也有自己的计较。
父亲杨清从地里干完农活回来,一身汗淋淋的,手里却是拎着用绿色草叶串起的一串蚂蚱。
家里缺少米粮,一年收成大部分要上税交租,平日里地里的野菜,草里的野果,可没少吃。
“爹,回来了。”杨辉这一声爹叫的杨清是全身舒畅,一整天的疲惫劳累也都感觉轻松了些,有些宠溺的看了看他,将手里的一串蚱蜢提起,朝着杨辉说道。
“谦光,你看,爹今天在地里抓了不少蚱蜢,今晚可以烤来吃了,给你补补。”
蚱蜢在农村比较常见,全身碧绿,个大,喜食豆叶,可油炸可烧烤,里面的蛋黄更是好吃。
杨辉心道:“这蚱蜢是蝗虫的一种,常随旱灾一起出现,这可不是个好现象。好在如今攀上了沈括,也算是寻了另外一条出路。“
架起柴火,将一串蚱蜢略加收拾,直接串在一起,就在火上烤了起来。又将鱼汤热了,父子二人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爹,今日沈爷爷给了糕点吃食,让明天我与爹过去一趟呢。”吃完之后,见到父亲提起竹篓,又要河里捕鱼,他立刻说道。
这事儿可得提前商量一下。
“哪个沈爷爷?”杨清却是没有反应过来,问道。
杨辉提醒道:“沈括沈爷爷。”说完,又跑进窝棚里,将食盒拿了出来,递到父亲眼前。
能够帮父亲减轻一些负担,不管过程是什么样子,心里也稍微好过一些。虽然身体还小,但是灵魂可是大人了,天天见到父亲劳苦疲累模样,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杨清接过了精美的食盒,却没有打开,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深陷的眼眶,枯瘦的脸颊,有些斑白的双鬓,看向杨辉的表情,充满了愧疚。
是啊,自己一介书生,早年何曾不是意气风发,丰神如玉,如今不但整日田间劳作,面容苍老不说,更连给儿子一份精美的零食糕点都舍不得买。
不甘、愤怒、自责,种种情绪在他心里交织,最终只不过化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沈伯父回来了?“回过神来,食盒暂且放到一边,朝着杨辉问道。
“嗯。”
将下午两人的谈话删改之后说了一遍,对于自己爱好格物算学这事儿,明日肯定沈括是要提起的,不能不说。但傍晚时分在沈括面前的惊人表现被他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听完,杨清有些目瞪口呆,他怎么都没想到,不过是这么一天功夫,杨辉竟然攀上了沈括。
杨中和,也就是杨辉的爷爷,与沈括有旧的事情就连杨清也不太清楚,没想到这一段因果,如今着落到了自己与儿子身上。
沈括他是知道的,其官职放在整个冗官冗员严重的大宋朝或许算不得什么,但是在小小的钱塘,哪怕如今已经算是致仕归乡,那也算得上是朝廷的重臣。
听杨辉说来,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给他留下了一个很好的印象。
眼眶通红,微微有些湿润。杨辉之前想多了,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生活磨砺,父亲早已经不是以前的翩翩富家公子,也没有了读书人的心高气傲,取而代之的,是将自己的前程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
为了儿子,哪怕是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他也觉得值。更何况遇此机会,明日就算是下跪乞求,也得让杨辉入了沈括门下。杨辉虽然聪明,但是科举一途,可不容易,得此终南捷径,尊严对于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他心中想着这些,杨辉如何看不出来,不过如今可得好好与父亲说一下明日的应对才是,否则到时候穿帮太多,可就得不偿失了。
“爹,今日沈爷爷还与我说了一些事,我说给你听听,明日见到,可得注意一下。要不然,孩儿今天给沈爷爷的印象,怕会大打折扣呢。”
“对对对,你再详细说说,爹也好有个准备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