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亭外,眼疾已好的张夫子手里拿着一卷书缓缓走来,其人身穿儒衫,面色红润,年约五十,精神矍铄。
沈立正长大了一岁,贪玩的性子也收敛了不少,见得夫子前来,立刻起身行礼:“夫子。”
张夫子微笑着点了点头:“立正啊,昨日教授的可曾默背下来?”
沈立正白皙嫩藕般的小手挠了挠头,咧着嘴笑着:“回夫子的话,已经背下来了。”
“恩,不错。”
夸赞了一句,见亭中少了杨辉,不由问道:”杨谦光哪里去了?“
“夫子,杨学兄说是家中有事,请了一天假。”
”眼瞅着他就要参加州试了,竟然还请假?“张夫子眉头一挑,有些不满。
杨辉虽然平时多与沈括待在一起,但自从沈括病重以来,杨辉学习经义就改在了远亭之中。一来也是不想太让沈括费心,二来自觉也学得差不多了,应付州试应该问题不大,再者张夫子毕竟是沈家花重金聘请,在讲学上,也是不差的。
对于杨辉这个学生,张夫子是比较在意的,他不像沈立德那般斯斯文文,对自己的讲解言听计从,反而在讲学时候经常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提出自己的见解。有些时候,提出来的问题,就连他都觉得不好解答。
也正是因为这样,张夫子对杨辉的评价颇高,如今见得州试将近,竟然又请假,他自然有些不满。
”夫子,这是杨学弟所写的经义,说一定要交给夫子审阅。“
张夫子点了点头,伸手从沈轻纱手里接过,细细的看了起来。
宋时省试的科目虽然屡经变革,但有四个科目是必考的:诗赋,经义,论,策。用彼时人们的的话来说就是:“以科目网罗天下之英隽,义以观其通经,赋以观其博古,论以观其识,策以观其才。”
杨辉要参加州试,自然免不了提前接触,所以张夫子昨日给他出了一道题目,也就是类似于现代的模拟考试。
洁白的纸张上,一行一行的小楷排列,看起来遒劲丰润。经过这么久的读书习字,加上之前沈括的教导,杨辉的书法练得不错。此时在张夫子看来,颇有‘颜筋柳骨’的样子。他不由笑了笑,因为杨辉请假带来的不愉消散了些。
张夫子让杨辉做的是经义文章,就是出题者从儒家经书中截取一句话,让考生阐述其蕴含的义理。在宋代,人们崇尚“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经义一项考生可以自由解经、传注、质疑古说、阐发新见,“借他题目说自家道理”,更有不乏“全不顾经文,务自立说,心粗胆大,敢为新奇诡异之论”者。
题目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出自《论语八佾》。张夫子初看时,被杨辉的一手书法给惊了一下,待得看到其中的内容,脸色一变,不由得又生气起来。
先前还只是觉得这个学生不同寻常,有些不拘一格,没想到这经义,竟然写出如此离经叛道之语。
颌下的胡须颤抖着,面色涨得通红,张夫子气急,强压下心中的怒气,将杨辉写的经义文章揉成一团,随手朝着远亭外扔了出去。
他这一扔,偏偏就扔到了一个人的脚下。
来人正是沈括。
只见他弯腰拾起脚下张夫子扔过来的皱成一团的文章,身体依旧十分虚弱,不过总待在房中也不是个事儿,杨辉又回家去了,这才在下人搀扶下出来走走。
没成想,正好遇到张夫子一脸怒气的将杨辉做的经义文章扔了过来。
“看来老朽来得不是时候。”他朝着张夫子笑道。
见得沈括前来,张夫子连忙起身,行礼说道:“存中兄身体不好,多加静养才是。”
张夫子年龄比沈括小了十岁左右,本身又是沈家聘请之人,所以以平辈相称。
“不妨事,这身体,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出来透透气也是好的。“沈括笑着,尽显豁达。
两人寒暄了片刻,自然提及到了杨辉所写的经义文章来。
“此子有大才,但这文章,可算大逆不道。”张夫子一提起这事儿,就来气,不由看着沈括直言。
“哦?先生何出此言?”沈括有些疑惑,若说起对杨辉的了解,恐怕他比杨清还要来得清楚,怎么会想到张夫子会如此评价。
“存中兄将这纸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沈括慢慢的将已经皱成一团的纸摊开来,也看了起来。
由于后世的影响,杨辉对儒家的观感一直不怎么样,说好听点叫’仁‘,说难听点就是软弱,不过自从跟沈括学习以来,这种想法还是改变了不少。
首先说儒家崇文抑武,初看有道理,但儒家可是提倡重视武备,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实际上已经很明显了。至于有人说儒家提倡以德报怨,这又是典型的断章取义了,要知道原话可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这后半句才是精髓所在。
说到底,如果真的儒家软弱,那强汉盛唐又何来赫赫武功?
杨辉心中虽然对儒家的观感在逐渐变化,但是毕竟后世接触到的多是程朱理学曲解过的思想,所以在看到张夫子出的题目时,心中还是有些反感。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一气之下,这才写了这篇文章。
什么臣子要符合礼的规范,臣子侍奉君主要用忠心,都是扯淡。
“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国为民纲,国不正,民起攻之;父为子纲,父不慈,子奔他乡;子不正,大义灭亲、夫为妻纲,夫不正,妻可改嫁;妻为夫助,妻不贤,夫则休之。子曰:当以仁慈待人,凡事需忍耐,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所谓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人存断章取义之心,混淆视听之意,儒已非夫子之儒。观春秋之时,思想学说百家争鸣,至今墨学湮灭,儒学独大,百家齐哀,精神凋敝,世风颓废。“
......朝之大患,由国家视其民为奴隶。积之既久,民之自视亦如奴隶焉。长此以往,待得西夏崛起,女真独大,朝虽经国耻、历国难,而漠然不以动其心者,非其性然也,势使之然也。”
沈括看完之后,轻轻的将杨辉所做的经义折好,放入怀中,起身告辞,仿佛失了魂一般。
“朝之大患,由国家视其民为奴隶。”他嘴里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