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腰上,松柏树下,宋蔓秋远眺泉州府,思绪不知飘去了哪里。
“阿弥陀佛,贫僧广开,女施主找我何事?”
宋蔓秋转过身来,只见来的这位,果然是个三十多岁的僧人,体态微胖,脸上笑呵呵的,正如步公子说的心宽体胖。
“大师有礼了。”她来时特意换下了儒门衣装,此时行的,也是寻常女子的万福礼,“小女子有要事,求见普慈方丈……”
“女施主来得不巧,方丈正在闭关清修,不便打扰。”广开的说法,与之前那位知客僧一般无二。
“……是步公子让我来的,他说大师或许有法子,能让我见到方丈。”宋蔓秋一脸恳切。
“步公子……”广开和尚心中一惊,脸上却掩饰得很好:“哪一位步公子?”
宋蔓秋有些纳闷,难道这位僧人不认得步公子?还是说,步公子所说的三位僧人,并不包括眼前这个?是弄错了?
“天姥步执道……”她决定还是试一试。
“原来是那位步公子,”广开点点头,微笑道:“他是如何与女施主说起的?”
宋蔓秋坦言相告,但把描绘三人的语句,都换上了顺耳些的说法,变成了“十三四岁性情率真,三十多岁面色和善,二十七八患有口疾”,说完这些,踌躇片刻,还是补充道:“步公子说,假如得偿所愿,他日定要上山抄经,以表谢意。”
广开暗爽,心说当初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都没见着你,没想到也有你来求我的时候,合十道:“女施主稍等,容我去看看,方丈出关了没有。”
“如此有劳大师了。”宋蔓秋喜道。
……
……
方丈普慈压根没有闭关,广开来到山顶木屋时,门都是开着的。
“师父……”他站在门外,正要通报,便已经听到方丈出声,唤他进去。
广开抬腿进门,跪坐问道:“师父已经知道了?”
“你说,我该不该见他?”普慈方丈盘腿坐在一张古拙的矮案后面,案上摆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木屋只开了一扇小窗,若没有这盏油灯,恐怕暗得连经文都看不清。
“弟子看不清。”广开如实答道。
“世间因果,哪能全被你看清。”普慈方丈微微一笑,一点没有得道高僧的架子,反而像是个跟晚辈闲聊天的长者,“便如这山下的泉州城,从山上看去,只能瞧见个大概,想要看得仔细,便得涉足其间。”
“弟子明白了,想要看得清,便要离得近,可牵涉了尘网,便妨碍了修行。”广开若有所思。
“为师垂垂老矣,来日无多,便是潜心修行又能如何,所牵挂的,不过寺中的三千弟子。想我开元寺,屹立千年,历经沧海桑田,不能败在了我的手里。”普慈方丈摇头自嘲般笑道:“你看,为师这些年修行不得寸进,兴许便是因为,心中有了执念。”
“师父,弘扬佛法,不是执念。”广开肃容说道。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佛法何时需我等刻意弘扬了?”普慈方丈面色渐渐沉静:“广开啊,为师来日若将方丈传位于你,你不要怨我。”
“师父……”广开忽然拜伏,声音中已带着一丝哽咽。
“方丈一寺之首,我若传位于你,便是将这份执念也传给了你,自然碍你修行,为师也是迫不得已。”普慈方丈叹道:“若论慧根,你不输广念广慧,可这方丈之位,却非你莫属。”
“弟子明白的。”广开抬起头时,眼中有些湿润。
“你可知道,月前我何以让你们三人下山去吗?”普慈方丈忽然话锋一转。
“弟子久观泉州,只觉得气数有变……”广开认真答道。
“不错,非但泉州城,七闽道气数都有变,而这一变,恰好便是那位步施主踏入之时。”普慈方丈淡淡道:“我让你去剑州府,便是让你走近了瞧瞧。”
“弟子走近了也看不清。”广开回到山门时,已经汇报过了,这时又重复了一遍。
“看不清便有变数,便是无常。”普慈方丈看着眼前油灯,油灯火苗也映在了他浑浊的眸上。
“是弟子修行不精。”广开说道。
普慈方丈没有反驳,笑笑道:“为师也看不清啊。”
这回广开也没有说话。
师徒两人都低头沉思。
良久,普慈方丈才轻声说道:“你去告诉那位施主,河上有寒冰船,此船一到汴京,她家气数便尽了。那位步施主来山上抄经时,让广念与他多相处……”
广开抬头看时,只见师父闭上了眼睛,神态安详,仿佛是睡着了。
即使他刚才就隐约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却还是突然浑身紧绷,眼泪夺眶而出。
广开张着嘴,反复喊着“师父”二字,却发不出一丝声响。待到涕泪布满了整张脸,他才发出了一点声音:“弟子不怨师父,弟子不怨师父……”
这一日,泉州开元寺方丈,通天罗汉圆寂,不久之后,消息传开,震惊天下。
而宋蔓秋从广开手中,接过一张字条时,并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这僧人眼眶有些红肿,脸上也没有了先前的笑容。
她打开字条,浑身一震,愕然看向广开。
宋蔓秋曾听说过,即便二十年前,先皇帝造访开元寺,从通天罗汉处得到的那一纸偈语,上面的内容也是艰涩难明,穆棱两可。
可眼前这纸上的内容,却太具体了,具体得令人毛骨悚然。
“师父圆寂之前,让我转告女施主的,便是上面这句话。”广开合十道。
任宋蔓秋对佛门神通再不了解,也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这僧人竟然就是普慈方丈的亲传弟子,而从他离开,到这一刻,不过半个多时辰而已!
就在这半个多时辰里,通天罗汉竟然圆寂了?!而偏偏在他圆寂之前,给出了纸上的这条忠告!
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情!
宋蔓秋突然对着山顶方向跪倒,一声不吭地磕了三个响头,连额头沁出血来,都浑然不觉。
广开和尚站在一旁,任由她跪拜磕头,仿佛她所作的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大师!”宋蔓秋起身时,神情坚毅,目光如炬:“开元寺大恩大德,临安宋氏,永志不忘!”
广开照旧没有任何表示,只淡淡道:“情势紧迫,女施主还是快些下山去吧。他日遇上步施主,还望转告他,不要忘了来山上抄经。”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