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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忧虑

楚国太子之争列国关注、万众瞩目,不说大夫官吏,便是市井也知道这回太庙大祭是为卜立太子,然而,占卜过去三天,也不见什么结果,一时间舆论涛涛,众说纷纭。

寿郢临水而建,掘池为营,城内水渠纵横交错,彼此勾连。寿郢王宫后面的大市之南,临水的一排街市旗帜高悬、热闹非凡,这里是卖酒的酒肆。楚人以东为尊,靠东面的酒肆是贵人官吏常去的地方,这里鈡鼓歌舞、六博射戏、怜人伪娘、风雅无比。据传,楚王高兴的时候也会出宫到此喝两爵,甚至会与酒肆里的客人共饮,与庶民同醉;

西面就没有这么风雅了,客人多是贩夫走卒、市井之徒,这里弹琴击筑、吹竽鼓瑟、斗鸡走犬、乌烟瘴气,但再怎么乌烟瘴气,酒也要比东街便宜,最烈的楚沥,也不过五十多钱一斗,最差的带着醋味的浊果酒,仅要二十五钱。

劳累之徒灌酒,以醉为乐;失意之人消愁,却越喝越愁。好在酒肆里辩谈者不少,列国奇闻、宫闱八卦,总能给人带来些乐子,不过最近几个月,太子择立之事成了酒肆里的月经话题。有人站在荆王子一边,认为荆王子造楚国未有之车、作列国最强之弩,实乃圣王下凡,当立为太子;但最近一波接一波的祥瑞降世,众人又觉得这是神灵在告诫世人,应立悍王子为太子,不然上天定要降灾祸于楚,每每这时,便有人提起昔日郢都之难,

“当是时也,郢都人人为战,众心成城,秦人不得拔,粮秣尽,军必退。然秦人粮秣甚多,水运不绝,又拆舍筑渠,以水冲城,日久城垮。当时郢都如池,浮尸塞城,臭三十里可闻……”

一碗浊酒一行泪,白发苍苍的老瘸子唠叨着四十年前白起拔郢的旧事,言秦军之残暴、楚人之悲惨。只是这些都是老调重弹,说了一回又一回,大家耳朵都听出了茧子,而且老人声音也小,所言几乎被斗鸡走狗的吆喝声淹没,此时酒客们现在全正围着一个邋遢的蓝衣士人,听他说宫中择立太子之秘事。

“前日,宫中为择太子大祭而卜,命辞一曰以荆王子为大子’,一曰以悍王子为大子,孰料两者皆否……”

“两者皆否?!”酒客们大哗,他们也懂一些占卜之术,命辞是询问神灵之言,一般是正反两辞,分刻于龟甲左右。行卜素来是非左即右,哪有两者皆否的。

“不信。”几个酒客抹嘴挥袖,高声呼道,“非是即否,何来两者皆否?”

“若真是非是即否,为何宫中不闻立大子之言?”蓝衣士人蔑笑,他是酒肆常客,无名无姓,自称独行客。且身负宝剑,那是一柄两尺古剑,有富者欲购,后皆悔之。

独行客一句话就让高呼者尽数闭嘴,他面东而揖,叹道:“两者皆否,无人为王,以天相观之,楚国亡矣。”此言一出,众人俱色变,胆小者甚至瑟瑟发抖。

“酒——来矣!”店仆一边吆喝一边走梅花桩似得在店内疾行,送完酒见客人全围着独行客且面色大变,耽误喝酒,忍不住多言一句:“楚国亡矣楚国亡矣,先生念了十几年,为何楚国犹不见亡?请客人回席,独行先生曾以头抢地,胡胡言乱语罢了。”

“咦……”众人又哗,看向独行客的目光带着深深的怀疑。

“无礼!”独行客愤然而起、铜剑出鞘,可惜,剑是断的。“竖子敢言我以头抢地?”

“……”剑虽断,可依旧能杀人,端着酒案的店仆身体发僵,呆立当场。

“独行先生,可以付上月酒钱吗?”店主见此不慌不忙,早有应对之策。

“谁少你酒钱!”一文钱难倒英雄,独行客欠账多矣,能负剑当然有背景,他不怕店主告官,就怕以后没有酒喝——郢都会佘酒给他的地方就剩这里了。“今日杀人不吉,且饶你一死。哼!”

独行客收了剑,可这时酒客们看他的目光已不一样了。念了十几年楚国亡矣楚国亡矣,肯定是脑子有些问题,一行人谦笑,皆回席而坐。

“太庙之卜,真是两者皆否?”同一条街市,西面吆喝杂乱,东面尽是靡靡之音,隔间之内,金玉之光夺目,有人也在谈论三日前太子择立之事。

“正是。”这边的消息可不是空穴来风,“此次占卜,大王亲为贞人,太卜卜之,观曳为占。不料兆纹左右相同,无辨凶吉,故观曳叹曰:‘此非立大子之时也’。”

“小小金玉,不成敬意。”提问者身着青衣,他笑笑,把案上的金玉推了过去。

答话者身着玄衣,腰缠玉带,看似斯文其实一点也不客气,他一边将金玉置于怀一边讨好道:“公子有疑皆可问,我若知必言。”

“大王何如?”青衣公子点头,看似漫不经心的提问,可目光却罩着对方,细观其脸色。

“大王体虚,祭后便倒地不起,医尹曰……”

“医尹何言?!”青衣公子目光更热,激动中赶忙追问。

“医尹……”答话者欲言又止,好在对方知道他的意思,又从怀里掏出一双玉璧,他这才道:“医尹曰:‘大王年老体虚、有身有旧疾……不在春即在秋’”

‘不在春即在秋’说得很小声很小声,可这个四个字像是春雷在青衣公子耳边炸响,以致他坐立不安,酒菜还未上完就借故告辞了,答话者也不以为意,他刚好可以独享酒食,何不快哉。

“荆王的寿命,当在今年。”城中一个不知名的角落,离开酒肆的青衣公子伏地而拜,提及刚刚在酒肆得到消息。“此……”

“已有命令。为何来此?”中庭昏暗,说话之人身在暗处,看不清相貌,但语气严厉无比。

“荆王寿命关乎荆人之王,两王子争储,令尹与左徒……”

“还不去?!”好像没有听到青衣公子的话一般,暗处之人已然逐客。

“是。”虽然很不情愿,可青衣公子不得不起身,揖礼而去。

“今之来人,心浮气躁,闻讯而动,远逊以往。”屋中不止一人,厉声之人在青衣公子走后来到侧室,这里坐着一个女人,女人衣领褶叠、长裙曳地,脸上却遮着一方丝锦,根本就看不清相貌。

“呵呵……”女人的笑声娇柔动听。“四年前五国合纵,入函谷而败走,皆我等之功。事后黄歇近万甲士,四处搜查我等,在楚国久的都死了。今之来人,未经磨砺,就想建功,怎么能比往昔之士。”

“荆王寿尽是真事?”男人问道:“荆王当立谁为大子,王子荆吗?”

“荆国王族都有心疾,不可大喜大怒,否则猝死。荆王年老病多,前月燕朝朝议说起一事,荆王大怒,当即抚胸倒地。如此,才有箴尹、左徒等人请荆王立储之事……”

女人娓娓而谈,说的全是王宫之中的秘密,她如何知道这些男人没问,他只听。身为秦谍,懂得听比懂得说重要十倍。

“大子之事荆王先属意悍,后又想立荆,是因强弩改变的,荆王也许相信荆是圣王降世……”

“荆人好淫祠、信鬼神,五星连珠、圣王降世之说,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男子忍不住打断,“强弩确为军之利器,咸阳那边虽然没问,可我已布置,奈何他们设防甚严,无从以得。”

“我闻正寝有一部,可惜众目之下,没人能接近。”女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说罢又问,“咸阳墨者不能造吗?天下弩弓以韩国为利,韩国工匠咸阳不少。”

“不能。”男人摇头,他入楚为谍前曾历战阵,知道强弩的真正价值。“荆之强弩与天下弩弓不同,其以木臂为弦、构造机巧。韩弩虽可及远,却落箭不定,箭与箭相隔数十步之远,而且射速缓,一时辰不过射十箭,少之又少。荆弩据说可射四百步,超过韩弩,百箭射出,所中之靶不过三丈宽,射速又急,数息之隔即可发箭。两军对垒,阵而后战,如果以荆弩数十部射我主将,惨如蜂虿,无人可免。”

男子沉声说出自己的忧虑。冷兵器时代的战争都是列阵而战,对阵是沿着一条战列线,正常情况下谁的兵多谁就可以侧翼包抄,三面围敌。阵列间士兵与士兵的间隙本就狭小,侧翼包抄后即便阵列不崩,兵与兵之间的间隙也会被逐步压制直至没有。届时兵紧挨着兵,武器无法施展,人也动弹不得,只能被敌军剥洋葱似得一圈一圈砍倒。闻名西方的坎尼会战,八万罗马人就是被兵力少于自己的汉拔尼剥了洋葱,砍死七万,俘虏一万,全灭。

侧翼包抄是一,击穿敌军战列线上某一个军阵也可大胜。恐惧是有传染性的,特别对没有纪律的军队,一旦战列线被敌军击穿,整个阵线上的士兵都可能溃逃。楚军有强弩,破阵时先以强弩攒射,己方阵脚必乱;若以强弩直射中军之将尉——两军列阵时相距不过两百步,主将虽不在军阵最前,可距敌阵也不过三百步,主将一旦身死,军队必会大败。

楚弩是大杀器,这是楚弩射程外传后列国的共识,韩魏赵作为楚国的盟友,早就遣使来楚国讨要,当然,这要花大代价。秦国作为楚国的敌国,直接讨要是不可能,上过当的令尹春申君如今设防又严,这只能向国内求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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