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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明日

苏氏:“君知善与不善否?”

尤氏:“知也。”

苏氏:“虚谬、伪诈、偷盗、欺凌,此善亦或不善?”

尤氏:“不善也。”

苏氏:“然,若有将军大败秦人,欺凌秦卒,此不善否?”

尤氏:“非也,此善也。”

苏氏:“若有将军伪诈以欺秦人,遣卒偷盗秦人粮秣,此不善否?”

尤氏:“非也,此善也。”

苏氏:“君言之,虚谬、伪诈、偷盗、欺凌皆不善也,何以又言其为善?”

尤氏:“吾之意,虚谬、伪诈、偷盗、欺凌于秦人可也,于亲朋、兄弟、楚人不可也。于秦人此善也,于楚人此不善也。”

苏氏:“然,吾再言之。楚军若如长平赵军困于秦人,粮道绝,久攻秦垒不下,士卒伤亡多矣,军无士气,卒无战心。将军欺之曰:‘飞讯已至,郢师在三十里外,大王亲率矣。王命:早食攻秦人之右,夹击之,此战必胜!’全军遂大振,一鼓而出重围。此善亦或不善?”

尤氏:“此当善也。”

苏氏:“郢都一童子寝疾忌医,哭而曰:‘我无疾,我无疾’。其父欺之曰:‘药实乃甘也’。遂医而疾去,其父之举不善否?”

尤氏:“此善也。”

苏氏:“大梁北城有一夫,无房妻不嫁,悲乎哉,欲伏剑耳,基友窃其剑。此不善也?”

尤氏:“此善也。”

苏氏:“君曾言之:‘虚谬、伪诈、偷盗、欺凌秦人可也,于亲朋、兄弟、楚人不可也。于秦人此善也,于楚人此不善也。’今数例皆于亲朋、兄弟、楚人,君何以称善?”

尤氏:“嗟乎!吾已不知何为善,何为不善矣。”

哗啦啦的报纸声在大室里回想,一篇《西洲哲人录》看完,王敖连忙找下文,这才发现已经没有了下文。他失望之余又将这篇文章看了一遍,这才放下报纸,默默饮茶。

大楚新闻出版已有数年,每日一份,经年不辍,越来越多的人成为这份报纸的忠实读者,王敖也不例外。只是秦国境内封禁此报,依秦律读之者戳,他只能在国尉府看到一些,但最好还是出使关东,出使关东能于书馆买到一年全刊。

他最喜欢看的莫过于新闻上介绍的海外世界:僧罗迦、印度、塞琉古、地中之海;再便是《西洲哲人录》。哲人录上曾曰:‘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这曾给过他触及心灵的一击。

在此之前他对卫缭言听计从、为大秦竭尽全力,但秦军攻赵,尸骸如山的战争中,他忽然觉得自己做的未必正确。杀人盈野、斩首盈城,如何说这也是善行,那还有什么不是善行?

墨家常言:天下若为一王所有,可止攻伐。可天下也曾为周天子所有,天下照旧攻伐。若欲止伐,楚秦弭兵会盟即可,以荆王之信,真若会盟止伐,天下必再无兵事。而若再伐,以荆军之强、荆人之烈,要想一天下亡荆国,天下非死千万人不止。

既然如此,一天下止攻伐何用?一天下是为止攻伐,还是为一姓之私?

驿馆外大雪纷飞,王敖安坐在驿馆的席上思索着这些问题。他之所以会被卫缭收为学生,头脑自然聪慧,但越是聪慧的人越是容易堪破现实的本质,看到画皮之后的丑恶真实。

他已经死死绑在秦国这架战车上,但脚下的立场并不能阻止他飞逸的思想他总是会梦到自己成了荆王的谋臣,然后向他进言如何击败秦国,荆王每每闻之必是大悦……

这当然是背叛,好在这种背叛只在他梦里,无人知晓。现实中他肯定不会这样做,这不仅仅因为立场,而是荆国以及荆王并未相告世人将如何治理天下。如果是荆人灭诸国而一天下,天下就能止伐终战?如果是荆人治理万民,万民便能安居乐业?

百家争鸣,争出来的胜者其实是法家而非儒道。信奉儒道的荆国如何治理天下?难道他要像周人那般再封兄弟子嗣,各封国再起战端?

秦国的郡县制也非良策。商法以奸民治良民,以弱民去强民,一切都依仗官吏,然官吏真可依仗?若官吏可依仗,秦法为何越来越细?南郡郡守腾契为何要作《为吏之道》?荆军攻南郡不说,攻南阳郡时,官吏逃者仍然无数。荆军攻城如此,他日胡人攻城若何?官吏也弃职而逃,百姓沦为胡人牛马?

法家有用,然法家仅仅有用而已。法家以力压人,并不能让人真正的心悦臣服,若能,秦军就不要攻城略地了,赵人、周人、魏人、齐人也就不会不愿为秦民了。

“禀先生,”王敖正在思索到底什么办法才能让天下人心悦诚服的接受统治,仆臣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打断。“安平君田故、高唐大夫田楸等数人求见。”

“哦……”王敖拉长着语调,大概猜到了什么事,他整了整衣襟,道:“请。”

王敖移步明堂时,田故等人已经进来了,田楸抢着说话,“敬告秦使,荆王杀田季也!”

“哦?!”田楸为了迎合王敖,称楚为荆,王敖对此已经习惯了,他此吃惊的田季被荆王所杀。他可是齐国使臣啊。“真如此?”

“确矣!”平原津大夫田轩抢着说话,他谄笑时习惯露出两颗兔牙:“齐荆之盟绝也。弊邑愿与秦国为盟,无相加戎,永不攻伐。”

“善也。”王敖郑重其事的点头,“如此,寡君当令大军攻楚。然,”王敖故意停顿了一下,停顿到几个人都看着自己,这才道:“联姻之事如何?寡君闻可嘉公主贤也,欲立可嘉公主为秦国王后,如此两国姻盟,自然无相加戎,永不攻伐。”

本来楚齐绝交就达到目的了,但咸阳来的王命非要自己将可嘉公主迎回秦国,立其为后。王敖大约能揣测出王命背后之所想,但身为臣子的他不敢妄言,只能依王命行事。他知道答应联姻的是眼前这些齐国大夫,齐王并未应允。齐王真要不应允,那事情就难办了。

“这有何难!”田楸笑道。“大谏田帧与都太夫田扬已赴王宫请大王应允。秦使即便明日要迎公主入秦,亦可也。”

“哦,真如此?”王敖有些不相信,可田楸说的是大谏与都大夫。大谏相当于秦国的御史大夫,可都大夫是什么官职?

“为两国盟好,自当如此。”田故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女子轻贱,即便贵为一国公主,有些时候也难逃命运的残酷。

“真如此,明日便行之,公主至薛陵后,大军必退。”王敖微笑道。他并不想这么早离开临淄,但王命如此,他不得不速速离开临淄。

王敖微笑,田楸等人却像吃了一只死苍蝇。大谏和都大夫是去劝大王的,不是去抢人的,虽说车马嫁妆都是现成的,但一个晚上怎能劝得了大王?

王敖看到了诸人的难色,道:“如何?明日不可?”

“明日……”田楸实在不敢答应,田故却道:“明日可。”

“善!”王敖对着田故点头,赞道:“不愧为齐之安平君。”

王敖的称赞并未让田故心生喜悦,他只是为齐国国祚社稷罢了。告辞后的田故匆匆行往王宫,还未登阶便听见大王的怒吼:“寡人不允、寡人不允、寡人就是不允……”

“敢问大王!所为立王者,为社稷耶?为王耶?”大谏田帧的声音。

“为社稷。”田建的声音小了许多,喘着气答了一句。

“为社稷立王,王何以舍社稷不允公主入秦?”田帧大声的质问。“公主不入秦,秦军攻齐而亡社稷。大王真欲为一公主而亡社稷否?大王亡齐之社稷,敢问大王黄泉之下何以见太后?何以告列祖先君?”

“寡人、寡人……”大谏的逼问下,田建语带哭音。他再疼爱可嘉,可嘉也是齐国的公主。既是齐国的公主,那就要为齐国的社稷牺牲,不论这种牺牲是否真的有价值。

田建凝噎之时,田故已经上阶入堂,他直言道:“敬告大王,秦使明日离临淄入秦也。请大王命寺人竖子今夜备好车马嫁妆,明日公主起行。”

“明日、明日?”田建一下踉跄,跌倒在明堂上,两行老泪落在了胸前。

田故并未在意田建如何,他只在意秦国是否退兵。“大王有命,公主明日出嫁,今夜必备车马嫁妆,若有延误,杀无赦。”

大王跌坐于地,安平君田故在发号施令。正曾泉怒视之,负责寝宫的爵宰则道:“小臣未奉王命,不敢行也。”

“不敢?”田故瞪着他。“为我齐国社稷,公主明日必要出嫁!”

“君上有所不知,小臣乃大王一人之臣,只奉大王之命,不知齐国社稷为何物?”

“你敢!”田故怒了,他知道如果不杀人这些人绝不会奉命,当下一边上前一边抽剑。爵宰见他抽剑也不闪避,直到利剑刺来,才闷哼一声倒在地上,血流不止。

剑从爵宰身体里抽出时满是鲜血,田故举剑四喝:“再不奉命,便如此人!”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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